近日,大不列顛地方選舉及北愛爾蘭議會選舉,成爲英國社會最關切的新聞熱點。

到了5月8日,各選區計票結束、結果出爐,登上英國各大媒體頭條的,並非不列顛的傳統兩大黨,而是來自北愛爾蘭的新芬黨。

在北愛爾蘭地區議會選舉中,新芬黨贏得90個席位中的27個,將成爲議會第一大黨。這是自1905年該黨成立以來首次成爲北愛地區議會最大黨。

不大不小的“百年未有之變局”

這標誌着自1921年愛爾蘭島分爲北愛爾蘭與愛爾蘭兩部分以來,愛爾蘭共和主義/民族主義(主張北愛地區脫離英國,與愛爾蘭合併爲統一的愛爾蘭共和國)政黨第一次取代保王派/聯合派(主張維護北愛地區作爲英國一部分的地位),成爲議會第一大黨。

這甚至不只是標誌性意義:根據北愛爾蘭現行的權力共享與協商政治體制,新芬黨副主席米歇爾·奧尼爾有資格獲提名出任北愛爾蘭首席部長。

自1921年以來,北愛爾蘭從來是由保王派/聯合派主政,如今“反體制”的愛爾蘭共和派/民族主義(獨立派)人士將成爲英國北愛地區的一把手,這又是一個史無前例,可謂上演了英國版的“百年未有之變局”。

更何況,新芬黨與極端組織“愛爾蘭共和軍”有着密切的歷史關聯,並不排斥武裝推翻現行體制。

考慮到“後脫歐”時代北愛爾蘭始終處於敏感爭議的漩渦,這一選舉結果看起來的確投下了一顆“震撼彈”,也配得上英國各大主流媒體的頭版頭條。

乍一看,這個變局不可謂不小。但如果對新芬黨,乃至整個北愛爾蘭政治生態有基本瞭解,便會發現這個變化其實說大也不大。

首先,百年曆史的新芬黨,本就是橫跨南北愛爾蘭的實力派政黨。自1998年北愛爾蘭和平進程與正常化起步以來,新芬黨始終是聯合政府的組成成員,得票率穩中有升。

自2007年起,新芬黨便成爲北愛地區兩大黨之一,與保王派/聯合派代表性政黨——民主統一黨對峙抗衡。

新芬黨的勢力,甚至跨越了單一地區甚至單一國家範疇。該黨出於戰術原因,仍參加英國下議院北愛各選區的選舉,2017年和2019年在分配給北愛地區的18個議席中贏得7席。

不過,當選英國下議院議員的新芬黨成員長期秉持“全員缺席”策略,以抵制英國立法機構的方式,表明其不承認英國在北愛地區主權。因此,在英國下議院650個議席中,實際只有643名議員。

但在愛爾蘭共和國,新芬黨表現得相當起勁。拋開早年曆史不談,2020年該黨便在愛爾蘭大選中得票率最高,目前是愛爾蘭衆議院並列第一大黨和最大反對黨。

其次,相比於選前的北愛地區政黨生態與格局,新芬黨並沒有取得重大突破,甚至從共和派/獨立派陣營整體情況來看,他們和保王派/聯合派都比上次選舉少了四個議席。

只不過,共和派/獨立派中席位減少的不是新芬黨,而是左翼的社會民主工黨,但保王派/聯合派少了的四個議席,有三個出自領軍的民主統一黨。

因此,在選前只比新芬黨多一個議席的民主統一黨,就這樣把北愛議會第一大黨的位置讓給了新芬黨。

此消彼長之間,民主統一黨內訌,乃至保王派/聯合派陣營內部的激烈競爭,秉持“中間路線”的聯盟黨異軍突起,以及新芬黨刻意淡化重啓“邊界民意調查”(北愛爾蘭“脫英入愛”公投)的競選策略,都起到了各自的作用。

選舉結束了,麻煩還在後面。

提上日程的“邊境公投”,保守黨政府的多事之春

2016年,英國公投決定“脫歐”,仍然留在歐盟的愛爾蘭與英國治下的北愛爾蘭之間就難免出現分隔歐盟區與非歐盟區的“硬邊界”,南北愛爾蘭人員、貨物的互相通行將如同出入境一般經過邊境檢查。不光是強硬的共和派,多數支持“留歐”的普通北愛民衆也不能接受“硬邊界”。

最終,英國與歐盟達成的解決辦法就是《北愛爾蘭議定書》:讓北愛爾蘭繼續留在歐洲單一市場與關稅同盟的框架與規則中,把事實上的“硬邊界”轉移到大不列顛和整個愛爾蘭島之間的愛爾蘭海上。

以新芬黨爲代表的共和派暫時滿意了,但保王派不幹了。往大了說,這意味着英國主權事實上遭到破壞;往小了說,愛爾蘭海上出現“硬邊界”,意味着來自大不列顛的貨物在進入北愛爾蘭之前將經過“海關檢查”,直接後果便是北愛多地超市無法及時進貨,貨架空空如也。

於是,民主統一黨等保王派勢力積極支持英國政府推出部分違反英歐協議的《內部市場法案》,以維護北愛爾蘭與大不列顛的統一市場與內部自由流動。而當英國與歐盟較勁時,動輒威脅使用《北愛爾蘭議定書》第16條“保障條款”(授權一方單方面採取行動)、破壞議定書條款,進一步放大了北愛各派之間的“脫英”、“親英”矛盾。

從去年4月北愛爾蘭一場葬禮引發的騷亂,到隨後民主統一黨一個月內三易黨魁,再到北愛政壇波動、民主統一黨因內外爭鬥而流失選票,全都繞不開《北愛爾蘭議定書》。

直到本次北愛爾蘭大選結束後,民主統一黨黨魁傑福瑞·唐納森仍然堅持,如果不重新審查《北愛爾蘭議定書》,該黨將拒絕按照慣例提名副首席部長,這樣新芬黨的奧尼爾便當不上首席部長。這個問題恐怕會成爲阻礙北愛爾蘭新政府成立的最大障礙。

新芬黨距離當家也許還早,但畢竟贏得了歷史性的勝利。也難怪英國媒體的第一反應便是:他們是否準備重啓“邊界民意調查”、“脫英入愛”?

畢竟,新芬黨主席瑪麗·盧·麥克唐納在選舉結束後被問及這一話題時,回答是“我們所有人的未來都是光明的”,而“聯合派”不應感到害怕。

不過這一真正的“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不太可能在短期內發生。

一方面,新芬黨自己也承認,重啓這種“邊境公投”,至少需要十年規劃,而且要經過全愛爾蘭島民衆的對話。畢竟他們不想複製1973年婦女節那次公投的失望結果。

另一方面,按照《貝爾法斯特協議》的規定,只有經過英國政府北愛爾蘭事務大臣同意,公投方可舉行。而其同意的前提,在於“大多數民衆看起來希望愛爾蘭統一”。如果沒有多數人通過公投支持,那麼按照該協議,北愛爾蘭作爲英國一部分的現狀不得改變。

從最新的北愛民調結果來看,支持維持現狀的民衆(不低於五成)仍舊多於支持“脫英入愛”的民衆(不到四成),這一基本盤並未改變。

從外部形勢來看,無論是英國北愛爾蘭事務大臣,愛爾蘭總理,還是美國白宮發言人,他們對於選舉結果的態度也是一致的:希望北愛各派儘快組建新一屆聯合自治政府(而非改變現行體制)。

北愛的政治地位短期內不是什麼問題,但對於英國首相約翰遜和保守黨政府,這次地方選舉結果暴露的可能不是個小麻煩。

約翰遜坦承,開票日對於保守黨來說是個“艱難的夜晚”:在英格蘭、蘇格蘭、威爾士,保守黨的席位減少了超過四分之一(近500個),更是丟失了威斯敏斯特、旺茲沃思和巴尼特等傳統據點。

約翰遜違反疫情防控規定、遭警方調查的“聚會門”,以及30年來最高的通脹率,都令選民強烈不滿。保守黨的大退步,在選前各項民調中已可見端倪。

當然,正如倫敦政治經濟學院歐洲研究所教授伊恩·貝格所說,保守黨的確有所損失,但工黨和其它黨派的收穫也不是很多。以工黨目前的步伐,尚不能保證取代保守黨、進軍唐寧街。

約翰遜本人也尚未遭到黨內議員實質性的彈劾與“辭職”壓力。但他和部分其他保守黨議員的醜聞,以及俄烏衝突等外部危機波及的民生問題,的確在這次選舉中影響了選民的判斷。

刨去“改地換天”的北愛爾蘭不談,志在“獨立建國”的蘇格蘭民族黨進一步在蘇格蘭鞏固其一黨獨大的地位,保守黨再度在該地區淪爲第三大黨,也不是什麼好的兆頭。

此前,蘇格蘭首席部長尼古拉·斯特金已經不顧英國政府的反對,承諾將在明年年底之前舉行第二次獨立公投。本次地方選舉後,蘇格蘭民族黨內已經有人得意地喊出“這是我們二次舉行獨立公投的民意授權”。

斯特金更是在高興之餘,通過社交平臺隔空祝賀新芬黨勝選這一“真正的歷史性結果”。此外,蘇格蘭在脫歐公投中,“留歐”是比北愛爾蘭更強烈的主流民意,且斯特金從不吝喊出其“脫英入歐”的願望。

顯然,相比於配合美國、操心援助烏克蘭,約翰遜和保守黨政府更應該關心與歐盟的關係問題,畢竟這才事關“聯合王國”自身的未來。

(胡毓堃,中國翻譯協會會員、國際政治專欄作家)

責任編輯:吳劍 SF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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