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望是个盲人,也是村里读书最多的人。一个盲人,却叫张望,而且读书最多,有意思吧?

张望是个闲人。他祖上亦农亦商,挣下家业,到了他却不务经济,只好读书。几个儿子养着他,都很孝顺,一日三餐端到跟前,他自然有资格做闲人。

闲人无杂事,就读闲书。经史子集,小说杂剧,闲话笔记,甚至医药营造,都读。但张望不是书呆子,他用一肚子学问指导着他自己甚至我们一个村的生活。学校老师有了疑问,村干部有了难题,邻里间有了矛盾,甚至谁有了头疼脑热,都找他。张望呢,闭着眼睛说说道道,总能给出解决方案。

娃们也喜欢张望。因为他有闲工夫,会讲“闲话”。我们一边听他讲古讲今,讲人讲妖,一边帮他干些活。我们说,爷,你肚里咋恁多闲话啊?他说,看书呀。我们说,你眼都瞎了,咋看书啊?他说,我从前可不瞎,我拿眼看了多少好书啊,换了恁些好东西。

我们使劲眨眨眼,觉得再好的东西也舍不得拿眼换。

有一次,我私下问他,爷,你咋恁好读书啊?张望说,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我说,读书真那么快乐?他说,学而优则仕啊,就算不能入仕,书里也有黄金屋,颜如玉,大鱼大肉白蒸馍。

那时我还没上学,严格地说,张望算我的启蒙老师,他给我上的第一课,就是“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上学后,我认的字多了,也和张望一样,喜欢读书。那时书很少,除了课本,就是些宣传册子,可我还是喜欢,凡是带字的纸,都喜欢。小学没毕业,就近视了,看不清东西,也常常认错人。父母很担心,说你要成了张望可咋办啊!我却觉得能成张望那样的人也不错。

我常去找张望,除了听“闲话”,也听他讲些似懂非懂的东西,比如“大学之道在明明德”,比如“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再就是跟他借书。他有很多书,藏在他家天棚上,别人去借,他说,烧了;但给我看,说我是个读书人。我问,爷,读书还有用吧。他眨蒙眨蒙一双瞎眼,说生生之谓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等着瞧吧。

果然等着了。1977年,国家恢复高考;1979年,我高中毕业参加高考,过了分数线。可是,走了一批又一批,我的录取通知一直没来。去教育局问了,原来是我看不清东西体检不合格。正犹豫着要不要复读,张望来了,说,去啊,你就是个读书人,不读书又能做甚?

1980年,1981年,1982年,又是三年。结果,年年高分,年年落榜。这让我觉得很是不公。人有了怨气,就会想到报复,可报复谁呢?总不能搬石头砸天吧?于是,转过头混社会去了——打架斗殴、私刻公章、伪造票据……我开始学坏了。一个人学坏是很容易的事。

忽然有一天,张望找到我,送来两本书,一本《论语》,一本《周易大传》,木版线装的,沉甸甸泛着古凉。我知道他会算卦,请他给我打一卦。他说,谁也算不了别人的命,人的命运都在自己手里攥着哩;学而时习之,你自己看吧。当时,我对混社会已厌倦了,心想,学学易经也不错,不行就跑江湖给人算卦。以我当时的知识,《周易大传》基本没看懂,倒是《论语》艰难地啃完了。印象最深的,是关于“君子”的论述,竟有80多处,每一处都言之凿凿,形神鲜明。我明白张望的用心,但知道自己做不了君子。张望说,真君子如凤毛麟角,少之又少。不过,成不了君子不要紧,只要愿意沐浴君子之风就行,人生在世难免染尘,勤洗澡勤更衣,就算个洁净的人了。有他这句话,我返校复读了。半年后第五次高考,竟被山东大学破格录取了——那时候,考上大学,就进了体制,也算“学而优则仕”了。

入校不久,“严打”开始了,当初一块混的伙伴,坐牢的有,被枪毙的也有。而我,若非因为张望的闲书和闲话,真不知会是什么命运!

随着年岁见长,阅历渐深,每每想起张望,越发佩服得五体投地。一个盲人,能参透世事人情,全因了那一肚子“闲书”。“学而时习之”,进一步,可以“优则仕”;退一步,便是不能当官,也可以远小人,近君子,像君子一样“坦荡荡”,而不是像小人那样“常戚戚”,不亦乐乎?

张望说过,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团黑,不把那团黑擦亮,长着眼也是睁眼瞎。(王安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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