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起隴西》後半段,觀感是反反覆覆的“啊路陽刀我”“啊太刀了,太痛了。

來,我們吸溜一口氣緩一緩,細說。

一,留白的悲劇力量。

陳恭被梟首示衆時,馮膺向荀詡宣佈新任命,荀詡說我只有一個條件:思之(陳恭)要有碑,要和翟悅合葬

這個“要求”太了。

荀詡你憑什麼談條件呢?又能談出什麼結果呢?

如此卑微的底線請求,而已

而那墓碑上,也只有翟悅的名字,陳恭的姓名處是空白的。

荀詡能夠以義兄的身份寫上妹夫(注意他用的是陳恭義兄的身份而不是翟悅兄長),卻無法以司聞曹的身份書寫陳恭的姓名。

他是白帝還是燭龍,是蜀諜還是魏諜,是不仁不義不忠不孝還是至純至真至孝之人?名字都沒有、談什麼是非功過自有後人評說。

也或者,陳恭並不在乎功過譭譽名聲中的任何一種,他只想和翟悅在一起,以無名無姓尋常人的身份在一起。

生前不能一同歸隱山林,死後至少要同穴而居、黃泉相攜爲伴。

不能相養以生、至少要相守以死。

在五仙道和翟悅相逢但不能相認之時,翟悅贈他這柄劍,翟悅慘死之後、陳恭終於能以黃預之血祭翟悅。

陳恭和黃預的對峙,兩個部分,一爲公、一爲私

爲公的部分陳恭如利刃如審判:我堂堂白帝,豈能被魏狗驅使;

埋伏的弓弩手亂箭殺死黃預的黨羽。

爲私的部分,是陳恭和黃預一對一血拼。

打戲慘烈、刺痛,陳恭單手抓住黃預的武器、另一隻手將劍刺入他的胸膛,某些部分很像《繡春刀》中張震和聶遠最後那場對決。

動作戲的複雜程度難敵後者,但角色的心境和以命相搏的出發點或許可以互爲參照

陳恭黃預的終極一戰裏,我最喜歡陳恭報仇之後對那把劍的態度

他低低喚了兩聲悅兒,用衣襟和懷抱擦乾劍上的血。

抱劍時的姿態神情,如捧花、如擁抱愛人芳魂

於別人而言這是染血的兇器、殺敵的利刃,但於他自己這是愛人的牽掛、是珍重的遺物。

顫抖珍視看着,如同被抽出身體的脊髓一般倚靠着,又如同想要自盡謝罪的工具般逼近脖頸

《風起隴西》中的幾次重要告別,我很喜歡的地方,是欲言又止、凝視片刻之後什麼(實質性內容)也沒說。

馮膺赴死之前(當然他最後沒死),叫住孫令,孫令問姐夫怎麼了,馮膺注視他良久,微笑什麼也沒說、然後敷衍過去。

我太喜歡這個叫住他但什麼都沒說的處理。

馮膺叫住孫令,那是他離開執掌司聞曹的身份、離開只顧蜀漢大業的立場,以馮膺本人的血肉之身和溫度,對人間的一絲眷戀

然而他最終什麼實質性內容都沒有講,這是一個高級間諜的職業素養、和對低階玩家(同時也是自己珍視之人)的保護。

如果沒有這一聲行德(孫令),馮膺這個角色慷慨赴死之時、大義弧光之外的溫度就會有缺損。

如果他叫完行德之後又說了些什麼,那麼不論什麼臺詞、恐怕都敵不過這什麼都不說的處理

不說的留白,有時候是比更洶湧更有力量。

二,消解英雄傳奇模式。

1. 棋子的塵埃草民視角。

從本質上說,《風起隴西》是反三國的,延續着馬伯庸所借用的三國背景關係的殼子,但實際上和我們熟悉的三國故事沒啥大關係。

那個三國,基本屬於英雄傳奇大人物,鬥智鬥勇、縱橫捭闔、蕩氣迴腸。

而路陽導演所拍的《風起隴西》,雖然也出現熟悉的人物名、雖然也講朝堂,但更傾向於關注棋子、螻蟻、草民。

陳恭也好、荀詡也罷,慘死的真糜衝、被黃預在試探假糜衝時就犧牲掉的兩位長老等等,都是人物

和官階大小武功高低無關,形容身不由己的棋子屬性)

以前我們常開玩笑:覺得自己是金庸筆下的誰?不是那些有名有姓的大人物,至多不過是襄陽城裏的一個普通百姓。

用這個例子來描述路陽導演,或許很恰當。

兩部新武俠《繡春刀》,刀光劍影武功路數很武俠,但本質上或許恰恰是反武俠的,他的故事並不是遠離廟堂、快意恩仇的江湖兒女,而是襄陽城那些普通的百姓們會如何

同樣,他的《風起隴西》也是如此。

離開了宏大敘事英雄視角的傳奇性,落筆在每一個掙扎的、苦苦負重前行的小人物。

是棋子,是草芥,是塵埃。

是蒼生

是史書塵埃煙海裏、被草草一筆略過的代價

這是我最喜歡和敬佩路陽導演的地方,有刀刀見血到肉剖開靈魂的殘酷,但同時又有着凝視螻蟻、讓螻蟻一個凡人想要弒神的敬重和悲憫

看破螻蟻之爲螻蟻的卑微,又喋血長嘆這份不肯認命的九死不悔

我很喜歡《風起隴西》,同時我明白這部劇可能存在的預期錯位,如果觀衆就是要看一個傳統的三國故事,可能覺得走錯片場;如果要看馬伯庸小說的復原影像版,可能覺得劇版《風起隴西》是一個同人二創(不是)。

但我個人恰恰覺得,路陽導演的《風起隴西》,和小說不那麼形似、卻有神似

拋開歷史對王侯將相英雄傳奇的慣性關注,在無名小角色裏找大乾坤的視角以及其中的價值體系,很接近。

2. 反英雄反意義模式的虛妄。

《風起隴西》本質上大概不是一部歷史劇,對三國時期的史實細節無甚興趣,而之所以要用這個設定來講述諜戰故事,最核心的關鍵或許是沒有絕對對錯的天然前置背景

蜀漢也好,曹魏也罷,包括在故事裏當背景板沒怎麼出現的東吳,每一方都有自己的立場,沒有天然的絕對的正義和非正義分割線。

也只有在這樣的背景下,才能完成對犧牲模式反抗和消解

陳恭可以自己主動犧牲,但他不管是爲了什麼都做不到主動殺死荀詡。

與其說陳恭在意的是主動犧牲和被動被犧牲之間的差異,不如說陳恭厭倦的,是爲了蜀漢大目標而犧牲一切人一切事這種模式本身

多年之前,馮膺奉命爲蜀漢大局而犧牲一小撮人,這一小撮人中就包括陳恭的父親

多年之後,陳恭又爲大局而不得已看着自己的摯愛髮妻翟悅慘死懷中。

甚至還被自己人逼着去殺荀詡。

殺他在這個世界上,最後的親人、最後的情意。

郭淮命他殺荀詡當投名狀,這不可怕,對陳恭來說,可怕的是楊儀也逼他殺荀詡。

陳恭的心裏話,是我累了,我分不清和我說這些話的人(郭淮、馮膺等等)。

蜀漢大義個人利益之間,馮膺堅定選前者。

少年陳恭,同樣義無反顧選前者。

但赴死之時的陳恭,對所謂的蜀漢終極價值和爲了蜀漢什麼都可以被放棄模式,恐怕產生了深深的懷疑和抗拒。

他選的不是用自己的命換荀詡的命,而是通過折斷自己這一最重要的棋子、來告別當棋子當代價的無限循環。

他依然深愛他的蜀漢,從未真正背叛蜀漢倒戈曹魏,但他不愛一切爲了蜀漢”“爲了蜀漢可以傷害一切

到最後,陳恭的情緒甚至已經不是憤怒,而是萬念俱灰的絕望,楊儀爲他編織的正義之名道路比對立面的郭淮更加冷徹骨。

他爲自己安排的斷頭臺,某種程度上也是他走向翟悅的解脫,所以他在鍘刀下笑。

一座孤墳,一雙斷腸人,青春喋血,忠魂埋骨荒山。

退無可退的陳恭,還有什麼可以獻祭給他的蜀漢?

傷害自己、放棄生命來抵抗爲了蜀漢什麼都可以被傷害被放棄模式,這很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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