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烏魯木齊的建築工地,認識王金貴王大爺完全是因爲一場誤會。

那還是今年9月份,可這裏的天氣已然零下好幾度,前兩天甚至還飄起了雪花。“胡天八月即飛雪”的故事,我之前只在書本上讀過,沒想到剛開始參加工作就讓我經歷了。

我一邊抱怨着天道的不公,自己985名牌大學畢業,第一份工作竟然被公司分配到這裏,受這份罪。一邊“全副武裝”,趁着臨近中午的暖陽,例行公事到工地巡視了一圈,之後,我就直奔工地食堂,大冷天,喝一碗用新疆羊肉煮的湯也算人生一大美事了。

雪後的建築工地

可走到食堂大門口我才發現,自己忘帶飯卡了,只好悻悻地回去取。剛走到辦公室(就是工地臨時搭建的活動板房)門口,我就聽見辦公室內傳來悉悉簌簌的聲音。

平時這間辦公室除了我和另外一位本地同事努爾臺之外,幾乎沒有其他人踏入,而今天努爾臺家裏親戚辦喜事,他請假回家了。

【我去,進賊了?】

想到這裏,我隨意抄起地上的一根鋼管,壯着膽子衝到了辦公室,憋紅了臉一聲暴喝就要擒賊。

正在屋內解塑料袋的王大爺被突然出現的我嚇了一跳,旁邊握把內側都是水泥灰的不鏽鋼飯碗“哐鏜”掉在了地上。

【欸欸……經理,俺不是賊,不是賊,食堂熱水器壞了,我看這門沒鎖,來這借點熱水……這就走,這就走……】

驚魂初定的王大爺明顯有些不好意思,說着就準備收拾塑料袋離開辦公室,邊上的飲水機咕嚕嚕地燒着,水還沒開。

我把鋼管丟在一旁,尷尬一笑,緩和氣氛道:【嚇我一跳,還以爲……別急着走啊大爺,這水馬上好了,你中午喫的啥好喫的,我看塑料袋都包了好幾層?】

聽我發問,王大爺訕訕得更不好意思了,【沒啥,沒啥……之前老伴給我烙的幾張餅。】

晴天的工地,你能看出來哪個是我嗎~~

當時我就樂了,來我們這裏最晚的一批工人也有一個多月了,什麼餅能喫這麼長時間,新疆的饢也扛不住這麼久啊?

就在我覺得不可思議的時候,王大爺深吸一口氣,彷彿下了很大決心似的,把塑料袋放在桌子上,一層一層地打開,隔着最起碼還有兩層我都聞到了一股酸味。

等王大爺完全打開,那一刻,我彷彿又回到了我們大學宿舍——那熟悉而又厭惡的臭腳丫子味道,太讓人上頭了。

我強忍着不適,湊近一看,發現大爺袋子裏是一摞厚厚的薄面片,發黃,細看還能看見上面有幾粒芝麻,像是我們平常喫的煎餅果子外的那層面衣。

趁我打量的間隙,王大爺粗糙的大手,快速從塑料袋中抓了一把,放到飯碗裏接了些熱水,向我道了聲謝後拿起塑料袋就離開了。

【這就是您的午飯?】

我不禁愕然,喃喃自語。生長於城市中,自小被父母呵護的我,親眼見證人間這一番煙火,竟然有股愧疚感,就像白居易在《觀刈麥》中所說:“今我何功德,曾不事農桑。吏祿三百石,歲晏有餘糧。”

徐徐,我拿着自己佐餐的榨菜和鄉巴佬追了出去,王大爺正蹲在辦公室後牆的背風處,喫着被熱水泡開的煎餅。

有了這次相遇之後,我和王大爺逐漸熟識起來,他沒事喜歡找我聊聊天,誇我懂事,比他那兩個兒子都強!

不斷地交談中,我瞭解到王大爺大名叫王金貴,今年60歲,山東某地農村人,老伴操持家裏,他外出打工掙錢。膝下兩個兒子都已成年,大兒子今年37歲,在縣城開了個修車鋪子爲生,目前已經結婚生子,大孫子已經上小學6年級。

工作中的王大爺

當初爲了給大兒子娶親,他給大兒子在縣城全款買了套房子,花了30萬。之後彩禮8.8萬,加上結婚時的費用,算下來用了差不多50萬。讓王大爺欣慰的是,目前大兒子一家總算在縣城站穩了腳跟。

但有的就有失,因爲不常見面,孫子從小到大,並不和爺爺奶奶親近。平常大兒子一家都住在縣城,一年回老家的次數也不過一手之數。孫子出生的那段日子,他還和老伴經常去縣城幫忙照顧,後來大兒媳覺得他們身上髒、不怎麼講衛生,怕給孫子傳染細菌,就不讓他們帶了。

現在長大了,兒媳婦也不讓孫子和他們單獨相處,孫子每次回老家都是跟着父母,最多在老家住一個晚上,就走了。

【那你大兒子呢,他就同意不讓你們見孫子】我忍不住發問,兒媳婦嫌棄,他這個兒子總不能嫌棄把自己養大的爹孃吧?

【我那大兒子從小老實,結了婚之後,向來是聽媳婦的……咳,其實也沒啥,既然兒媳婦“體諒”我們老兩口,那我們也落得清閒……】我還記得當時王大爺說這句話的時候,嘴角是帶着笑的,可內心估計要比那份大餅酸楚得多。

當王大爺說起小兒子的時候,眼角明顯有些下垂,像是掛了千斤重擔似的,睜不開眼。平時不怎麼抽菸的他,每當和我說起小兒子的事情,總是向我討跟煙抽。

王大爺的小兒子今年已經30歲了,是村裏爲數不多的大學生(後來經查,是一個民辦三本),大學四年學費生活費加一起估計花了有七八萬塊錢。但自己家能培養出一個大學生,一直是王大爺心中的驕傲。

可驕傲過後,卻成了沉重的負擔。小兒子畢業之後,在市裏的一家景區上班,每個月的工資四五千塊錢,高不成低不就,一直也沒有考慮換工作,最讓王大爺發愁的是小兒子的婚姻問題。

夕陽下的塔吊

這些年,小兒子也談了好幾個對象,但到最後都是因爲房子、車子、彩禮的問題不歡而散。開始他們還沒上心,總覺得小兒子一個大學生,又有正式的工作,總不能還不如他初中畢業的大哥,找不到媳婦吧?

可讓他們沒想到的是,社會還就這麼現實,小兒子28歲那年還是單身,成了大齡剩男。爲了幫助兒子找對象,王大爺二老,把自己買棺材板的錢都拿出來,又向親戚借了近10萬,湊了近30萬,在市區給兒子首付了一套房子。

房子的問題解決後,小兒子還真的找到一個市裏的姑娘做女朋友。到現在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今年五一訂婚後,16.8萬的彩禮成了小兒子結婚最大的阻礙。

也是因爲如此,五六年沒有外出打工的王大爺,不得不在60歲的年齡,和年輕的工友一起,坐了兩天的綠皮硬座火車,離家千里之外,到新疆打工。

聽完王大爺的講述,我忍不住唏噓:都說養兒防老,到頭來王大爺因爲養兒子卻成了巨大的負擔。

這幾年,壓在他身上的擔子就重如泰山。近十萬的外債要還,小兒子16.8萬的彩禮要攢,20多萬的窟窿即便是我都感覺填補起來太不容易。

在工地上像王大爺這樣的工種,一天的工資大概在350左右,幹滿一個月就是1萬多點,聽上去很多,但刨除工閒、環保強制停工再加上這兩年疫情,他們拼了命幹也最多能掙6個月的工錢。

一年滿打滿算能落個6/7萬塊錢,想要還清債務談何容易。

並且像王大爺的年紀,超過63歲,像我們這樣正規建築工地是萬萬不敢再收了(其實國家已經發文禁止60歲以上男性做建築工了,只是這兩年監督不嚴,還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到時候像王大爺這樣的農民工又該去哪裏討生活……

下了工的王大爺

在農村,像王大爺這樣的家庭,這樣的父母不在少數,他們爲子女付出了所有,卻還是力有不逮。再加上近年來農村光棍越來越多,女孩成了香餑餑。導致結婚彩禮逐年增加,據王大爺說,16.8萬的彩禮,在他們那隻能算是中等,有些30多歲的光棍,爲了娶媳婦,光彩禮就給了30多萬……

很多城市人戲說:生一個兒子等於建設銀行,生兩個兒子算是民生銀行(讓你切身體會民生疾苦),生三個兒子那就厲害了,直接匯(會)豐(瘋)銀行!其實這句話,放在農村依然適用。再碰上兒子不孝順,那就更一言難盡了……

最後問一句,有孩子的你,家裏是開什麼“銀行”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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