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南經濟正飛速崛起。

在疫情最嚴重的2020年,越南曾以防疫“優等生”而著稱,錄得了2.91%的經濟增速,超越中國(2.3%),位居世界第二,冠絕亞洲和所有發展中經濟體。2022年,在中國工廠因應對奧密克戎而階段性停工、外貿廠商因堵港而焦慮之時,一組越南的統計數據,再次擾動着市場的神經,很多人不禁發問——

追趕了幾十年,越南終於跑到了中國前面?

越南是否會取代中國,成爲下一個世界工廠?

越南對中國的出口替代

過去數年,9700萬人口的越南,一直被認爲是中國產業轉移最重要的目的地之一。早在2000年,耐克、阿迪達斯、蘋果、三星等衆多世界級品牌就已經在越南創建代工廠,越南製造業開始成爲中國的潛在競爭對手。

近幾年的數據,似乎坐實了這一說法。2021年9月以來,美國從東盟進口的份額已經高達10%。從最新披露的3月份數據來看,美國對東盟的進口環比2月提升了1.2個百分點,而從中國進口的份額從去年9月的19.7%降至16%,環比2月快速下降了2個百分點。

一升一降,顯露了東盟對中國進口替代趨勢的苗頭。

一升一降,升的貢獻,越南佔了大頭。據越南統計總局、計劃投資部、工業貿易部等發佈的最新數據,越南2022年一季度出口總額爲885.8億美元,同比上升12.9%。除服裝等產業外,手機及零部件、電子產品、電腦及零部件的出口金額和數量也都有所擴大,出口額超過273億美元,相當於其2021年半年的銷售額。2021年9月後,越南對美國的出口規模增長超過20%。

具體來說,在越南傳統擅長的服裝產品領域,美國市場中1/3的鞋類製品以及1/5服裝,印有“Made in Vietnam”(越南製造)標識;在電子產業方面,三星超過50%的手機出口以及1/3的電子產品出貨量,由越南生產。

除了已經在越南有所佈局的三星、英特爾、LG等國際品牌之外,立訊精密、溫斯頓、和碩、歌爾等越來越多的電子產品製造商疫情後到越南佈局,準備將越南打造成重要生產基地。

從再長一點的週期看,從2002年的364.5億美元,到2021年創造歷史新高的6685.4億美元,20年間越南進出口額增長了17倍,貿易規模躍居全球第20位。排在越南前的19個國家中,大部分是能源或者礦產出口,只有中國和印度以製造業見長。

眨眼間,我們不起眼的南方鄰居越南,緊隨中、印,似乎在某種程度上具備了世界工廠的雛形。疊加國內在中美貿易衝突後的產業鏈外移焦慮,很多人不禁擔憂,越南將會取代中國,成爲下一個世界工廠。

拆解越南的出口結構

在細分領域,越南對中國出口的替代效應已經初顯苗頭。但整體來看,製造業向越南的所謂轉移,實際上是中國供應鏈的溢出而非替代。

產業鏈的過多和過快外移,可能導致中國產業空心化,需要警惕。但適宜的產業鏈外移,有助於中國的產業升級,也有助於推動形成以中國爲關鍵分工節點的區域經濟一體化,擴大中國產業鏈的國際影響力。

首先,從總體上看,越南對中國出口的替代效應並不明確。

分別對比同期美國從東盟和中國的進口數據即可發現,東盟和中國的對美出口,並非是此消彼長的關係。比如,2021年,美國從東盟進口的月均佔比爲10%,較疫情前2019年的月均8.2%確實上升了1.8個百分點。但同期,美國從中國的進口份額,月均佔比分別爲17.7%和17.9%,僅微降0.2個百分點。所以,不能僅僅基於數據佔比的波動,就推斷東盟(包括越南)對中國出口形成替代關係,東盟出口份額的走高與中國出口保持高景氣並不矛盾。

其次,在細分領域,越南對中國出口的替代效應有所初顯。

在勞動力密集型的產業,尤其是越南具備傳統優勢的服裝、鞋帽、玩具類產業,越南或許對中國出口具有部分替代效應。例如,美國從越南進口的主要商品中,服裝類份額從2021年9月的14.3%升至2022年2月的18.9%,鞋靴類和帽類的份額分別從20.4%和8.4%升至25.5%和14.3%。同期中國對美出口的相關商品份額則出現小幅回落或震盪。

但是,中國對外包括服裝鞋帽在內的輕工產品出口份額的回落,或許主要是受防疫和俄烏局勢擾動,目前很難判斷越南的“替代”是階段性的還是永久性的。比如,中國的輕紡織業主要是福建、廣東、浙江、江蘇四省。浙江紹興柯橋區的紹興輕紡城,是全球最大的化纖面料基地,有超過1萬家企業從事生產和內外貿易,出口到135個國家和地區。疫情前,柯橋區主要靠參加國際展會獲取新訂單,通過國際快遞收集樣品聯繫客戶,但疫情防控顯著降低了國際航班和國際快遞的運力和速度,導致舊訂單延期、新獲客困難。

除對美出口降低外,中國的對歐出口也同比降低,越南的對歐服裝鞋帽等輕工產品出口則同比上升。原因是,福建、廣東、浙江、江蘇的對歐出口主要走海運,而烏克蘭的敖德薩港口是中歐貿易的重要中轉站。受俄烏衝突影響,原經敖德薩的貨物只能轉道中歐班列或者土耳其的伊斯坦布爾,運費和時間都有所上升。考慮到當前國內局部疫情對於國內供應鏈的擾動也尚需一定時間修復,而東南亞地區復工復產正進一步推進,因此預計來自東盟包括越南的出口替代效應或階段性增強。但是否能永久替代中國的市場份額,現在尚未可知。

再次,越南仍處於中國製造早期低附加值的組裝階段。

在輕工領域,越南對中國形成短期替代的產品,主要集中在紡織等勞動力密集型產業。中國的紡織業已經形成了從化工原料到成品的完整產業鏈,但越南仍然主要停留在“來料加工”階段,即進口化纖原材料,利用低勞動力成本優勢進行半手工紡織。缺乏化工和機械產業鏈,相當部分勞動力密集型企業的生產機械等基礎工業設施,其實進口自中國。

在電子產品領域,儘管三星等電子巨頭希望將越南打造爲新的生產中心,但就目前來講,越南在很大程度上只是組裝基地,而不是生產基地。這一點體現在貿易數據上,貿易額雖然大了,但工業增加值卻很低,主要的利潤仍然掌握在包括歐美日韓和中國在內的外國廠商手中。

最後,越南承接了很多中國的直接投資和主動產業轉移。

東盟是中國的第一大貿易伙伴。2020年,越南超過韓國成爲了中國第三大出口目的國。中國對越南的出口有兩大特點:第一,中國向越南出口的大部分產品是中間品。第二,中國企業對越直接投資和產業轉移是對越南中間品出口上升的重要原因。

在《區域全面經濟夥伴關係協定》(RCEP)框架下,關稅減免和原產地累積原則促進了中國向越南的直接投資和產業轉移,使得中越在國際分工上的關係更爲緊密,部分中國對歐美國家的順差轉變成了中國對越南、以及越南對歐美的順差,反而減輕了中國國際收支失衡過於集中的壓力。

據中國海關統計,2021年中越雙邊貿易額首次突破2000億美元,達2302億美元,按美元計同比增長19.7%,中國對越順差在450億美元左右。

可見,現在的中越經貿關係較類似於此前日中經貿關係:中國已經成爲全球價值鏈重要節點,越南則有成爲次級節點的潛力。部分供應鏈環節向東南亞溢出,某種意義上意味着以中國爲中心的供應鏈網絡規模變得更大了。

此時此刻恰如彼時彼刻

1.越南的成就

先來看最直觀的幾個數據——

2020年越南GDP總量爲2711.58億美元,同比增長2.91%,相比2010年增長了1552.26億美元;人均GDP爲2785.72美元,同比增長1.98%,比2010年增長了1467.83美元;人均國民總收入爲2660美元,增速爲2.7%,與2010年相比增長了1410美元。20年間,進出口規模增長了17倍。

這是越南上世紀80年代開始推行自由市場改革的“階段性成果”。伴隨全球產業轉移,越南外貿還在提速,一切或許只是開始。

2.越南的機遇

越南最根本的優勢在於擁有大量年輕的廉價勞動力。越南9000多萬人口中,處於15~65歲的勞動年齡人口比重約爲69.3%,這意味着越南擁有6500萬左右的勞動人口,1.94的生育率,則意味着“年輕”優勢還會持續一段時間。而越南最大城市胡志明市的一線工人月薪僅僅在2000人民幣左右,是中國一線城市工人平均收入的1/3~1/2。年輕的廉價勞動力,纔是真正讓產業巨頭們着迷的地方,也是越南未來十幾年內能否取得更進一步發展的重要基礎。

越南最大的機遇在於頻繁“加羣”(自由貿易協定)。自2007年加入世界貿易組織(WTO)之後,先後和日本、韓國、英國等世界多國簽署自貿協定,成爲地區國家中籤署自貿協定最多的國家之一,還積極加入區域自貿協定,如《全面與進步跨太平洋夥伴關係協定》(CPTPP)、《越南與歐盟自由貿易協定》(EVFTA)、《越南與英國自由貿易協定》(UKVFTA),以及最近的《區域全面經濟夥伴關係協定》(RCEP)等,各種貿易協定提供的關稅優惠等極大地便利了越南的國際貿易,降低了貿易成本。

越南左右逢源的策略使得國際產業持續遷入越南。不僅三星、耐克等國際資本將越南作爲新的全球生產基地,優衣庫、阿迪、HM等國際連鎖品牌也將自家工廠搬至越南,越來越多的中國臺灣以及大陸供應商也在投資越南。恰逢中美競爭加劇,越南既不得罪中國,又與歐盟和美國的關係日益密切,在美越日益火熱的貿易中,達成了美國駐越大使丹尼爾所說的——有史以來最牢固的夥伴關係。現階段的越南,似乎一門心思“以經濟建設爲中心”,只要有利於經濟發展的事情,都有很大的熱情參與。

越南未來的機遇或許在互聯網數字經濟新戰場。2010年後,越南等東南亞國家開始效仿中國互聯網模式,創建了東南亞版的阿里、京東、美團。谷歌、淡馬錫和貝恩諮詢聯合發佈的《2021年度東南亞電商報告》指出,越南互聯網經濟規模到2025年將達到570億美元,屆時將反超印尼,成爲東南亞第一。胡志明市更是力推“數字化轉型計劃”,力爭到2025年,數字經濟要佔該市GDP的25%,至2030年提升到40%。越南政府也更重視數字經濟時代的數據保護,2022年3月,越南政府通過《個人數據保護法》草案的第27/NQCP號決議,如果最終版本提交國會通過,將成爲該國在個人數據跨境傳輸監管體系中的重要法律。

外資仍將在未來一段時間內助推越南經濟發展。過去十年越南併購交易達上千宗。2021年越南全國新批、新增外國直接投資和股權併購金額311.5億美元,同比增長9.2%。加工製造業吸收外資佔總額的58.2%,其後依次是佔比18.3%的電力,以及佔比8.4%的房地產。進入2022年,外資延續快速流入勢頭。亞洲開發銀行(ADB)駐越南代表處首席代表傑弗里斯(Andrew Jeffries)表示,在疫情和全球地緣政治波動的背景下,全球投資流量有所減少,但流入越南的外國投資資金很可能將會逆勢增長。

日前,李嘉誠旗下地產旗艦長實集團與日本歐力士集團,通過越南當地合作伙伴萬盛發集團,會見了越南胡志明市市長潘文邁,共同商討在胡志明市的投資事宜。長實集團總裁趙國雄在會上表示,長江實業承諾將與萬盛發一起在最短的時間內,向這些領域注入大量資金。並將胡志明市定位爲金融和技術的戰略中心,並承諾引進高端房地產項目,涵蓋住宅、辦公室、商業中心、娛樂等業務。越南的吸引力可見一斑。

3.越南的挑戰

第一,在東南亞國家中,越南的交通基礎設施水平一般。

越南的主要運輸方式爲公路,公路總里程約47000公里,國道、省道和高速公路構成主要公路交通網。鐵路總長3160公里,運行速度低,設施設備老舊。如果你去過越南(其實東南亞幾個國家都差不多),你一定會對他們美麗的自然風光、拉胯的基礎設施留下深刻的印象。

由於鐵路覆蓋里程有限,如果你想從越南南部鼎鼎大名的胡志明市去隔壁平順省的美奈鎮(南部不可不去的海灘之一),雖然僅僅只有200公里,但你要從汽車轉綠皮火車再轉長途巴士,需耗費整整1天。這也是近年來越南在財政困難的情況下仍加大基礎設施投入的原因。越南政府將優先發展公共交通和關鍵交通基礎設施,計劃在2030年將現有公路網絡擴張5倍以上。空運和水運也有一定的發展潛力。

第二,教育落後,基層工人流失,中高端人才極爲短缺。

在教育層面,越南2001年纔開始普及九年義務教育,這也意味着目前的產業工人大多僅有小學文化,難以從事技術複雜的工作,這也是越南主要承接了中國轉移出來的勞動力密集型的低端產業的原因。

越南本土成熟的中高層管理者非常少,很多工廠只能從“母國”空降管理者。中國的一家服飾製造商早在2019年就在越南投下5個億開設越南工廠,但至今沒有培育出合格的本土管理團隊,只能從中國外派。除了中高端人才缺失,越南基層工人也在流失。與中國一樣,越南也有很多外來務工者到城市“北漂”。但越南的工資水平較低,高物價、高房租就會成爲負擔,疫情衝擊加劇了勞動力流失。越南公安部預計,胡志明市有超過200萬人逃離城市返鄉,並且不想再回到城市打工。

第三,配套產業鏈不健全,相比中國製造,品質仍有差距。

目前東南亞在服裝鞋帽、箱包、傢俱、輪胎和太陽能等領域已形成基本完整的中低端產業鏈,且勞動力價格比中國低得多,但產業鏈上的很多配套部件需要全球進口。而且,東南亞的物流能力,包括碼頭、拖車的作業效率、產能和穩定性都無法和中國相比。在中、高端製造業領域,越南還缺少成規模的完整產業鏈,工業的配套升級並非短期內能夠完成。低端製造業的基礎是成本,高端製造業的基礎是技術,越南在製造業中缺乏核心技術力量,相比中國製造,品質仍有差距。很多外國客戶和中國公司合作數十年,並不會輕易大規模轉移訂單,而且大規模訂單轉移,意味着需要重新開模、重擬質檢標準,一系列動作對企業來講都是成本。

越南面臨的挑戰不止上述幾項。

雖然越南的政局較爲穩定,政府也在努力進行基礎設施建設、提升國民受教育水平、持續推行自由市場改革,但上述任何一項事業想取得顯著成效,都需要持續十幾年的投入甚至一代人、幾代人的努力。總體上,全球產業鏈的多元化佈局,可能使得包括越南在內的部分發展中國家的產業發展暫時從中受益。但是在資金成本長期保持低位背景下,數字技術對勞動力的替代可能改變傳統的比較優勢邏輯,綠色低碳也將成爲後發國家趕超的額外約束條件。

種種跡象表明,印度、越南等後發經濟體,甚至是全局意義上勞動力密集型、高碳資源密集型的後發經濟體,其趕超的歷史窗口期有可能將逐漸關閉。這個進程的速度取決於數字化、綠色化生產方式的發展速度。無論如何,與過去半個世紀相比,如今後進發展中國家的趕超之路一定將更加艱難。

總結

縱觀近三十年的東南亞經濟發展,延續着“學習-複製-崛起”的發展思路,特別是以“中國經驗”爲藍本,越南在“革新開放”後逆勢崛起,外貿繁榮,內需提振,資產價格抬升,儼然一顆新興的東南亞經濟明珠。

2022年開年,越南實施“與疫情共存”的政策,重點城市逐步開放,抓住了疫情提供的開局先手機會,在全球產業鏈中的地位或許將再次得到加強。

這個東南亞國家的雄心壯志是,要在獨立100週年(2045年)之際,發展成爲高收入發達國家。

但是,疫情提供了機遇,也加速暴露了越南面臨的挑戰:在越南工業化進程中,僅有人口紅利,但產業層次和產品附加值較低,最終會導致產業升級困難重重。如果沒有持續的產業升級,所謂的“世界工廠潛力”更可能是一座搖搖欲墜的空中樓閣。

當然,這不代表越南發展不起來。越南仍然有機會,前提是它能以更快的速度複製中國的成功經驗,更充分地融入區域和全球經濟,還得充分利用中國不具備的某些優勢,走出一條“越南特色的製造業強國之路”。

作者系青年經濟學者、自由撰稿人)

第一財經獲授權轉載自微信公衆號“秦朔朋友圈”。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