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2月上映的國產動畫電影《雄獅少年》將醒獅行業帶入許多觀衆的視野中,影片中的留守兒童阿娟在衆獅隊的鼓點聲中,套着獅頭,成功採青,在尾聲成功躍向擎天柱,完成了“病貓”到“雄獅”的轉變。

影片並沒有傳統的大團圓結尾。爲了生計,主人公完成人生逆襲後,還是要外出務工,有觀衆疑惑:參加舞獅比賽拿獎金不夠養家嗎?

影片之外,常見舞獅身影的時段是春節。來自中山市三角鎮龍獅協會的梁嘉麗告訴我,這是他們的工作旺季,從初一到元宵,獅隊幾乎每天都有商演活動,多的時候一天五場,要從早上七點一直忙到晚上十點。

我們或許能夠在節假日偶爾窺見靈動獅子下的獅人身影,卻對獅人一年到頭的真實生活狀況一無所知。

這個夕陽下的民俗行業,最後是否會離我們而去?

01 在抖音上舞獅的女生

“對獅人來說,可能每天都是負傷狀態,就是嚴重程度不一樣”

高樁表演中,梁嘉麗眼裏難度係數最大的是“走鋼絲”。獅頭先走,一般會先出一腳,輕輕碰一下鋼絲再收回,採青之路難關重重,這是在試探。很快,獅子的四隻腳穩穩踩上三米長的鋼絲。

獅頭獅尾不單單要協力走過,獅尾還需在鋼絲上舉起獅頭,做難度動作。這很考驗獅人的基本功,要是不小心在鋼絲上失去平衡,皮膚被鋼絲磨損出血,會傷得很重。

獅尾舉起獅頭的動作刻在肌肉記憶裏似的,梁嘉麗就連和原隊友出門旅行時也會以這個姿勢合照。2021年年初,梁嘉麗將她們合照打卡的視頻上傳到抖音,視頻火了,許多人這才發現,原來也有舞獅的女孩。

一年過去,梁嘉麗的視頻下仍有人評論:女孩也能摸獅頭了?她看到了就回復:大哥,現在都2022了。

初學舞獅時,梁嘉麗7歲。教練鄧大道到學校選舞獅的好苗子,正好在上體育課的梁嘉麗被選中了,自此,她加入廣東順德女子醒獅隊——當時全中國唯一的女子高樁獅隊。

舞獅有南北之分,南獅按傳統套路又分爲傳統獅(又名地獅)和高樁獅,《雄獅少年》裏叫人提着膽子看完的舞獅表演便是高樁獅,獅人要踩在高樁上,表演最短跳躍距離也要1.3m的複雜套路,難度係數很大。

三年級的梁嘉麗個小,偏瘦,入隊第一天就上樁了。師姐在那頭的樁上護着,當時她心一橫牙一咬,越過了人生中的第一根樁,就此在舞獅這條路上紮下了根。

比起獅隊裏每個人各司其職,缺一不可,鄧大道更希望培養全能型獅人。順德女子醒獅隊基本上保持20人左右的規模,師姐們會在高三畢業時退役,新人也不斷地補充進來。

梁嘉麗一開始學的是獅頭,也要同時學習打鼓、打鑔,年紀再大一點,便開始練習獅尾。

獅隊是體校,自三年級起,嘉麗就過上了家裏-學校-訓練場三點一線的生活。半年之後,即幾乎一百八十天無休的訓練後,梁嘉麗便開始跟着獅隊參加比賽。

“一堆女孩子,玩什麼舞獅?”,直面這樣的質疑是獅隊的常態。因爲只有一支女隊,比賽無法單列組別,規則也是以男生的體能爲標準制定的。

梁嘉麗早已習慣和自己的隊伍一起和男子獅隊較量,迎難而上,哪怕不是冠軍,也一定不能輸——既然和男子獅隊一起比了,女隊如果是倒一,就太沒意思了。

她最享受的是比賽後脫下獅子,觀衆們發現原來舞獅的是女孩時的那種驚詫和驚喜。

學習、訓練、比賽,這樣循環往復的生活一直延續到2010年12月份,順德女子醒獅隊解散。彼時即將參加高考的梁嘉麗就此中止了自己的舞獅生涯。她和大部分人一樣讀書、畢業、工作,只是逢年過節,在街上聽到舞獅的鼓點時,身體會像“膝跳反射”一樣地雀躍起來。

“只要有鼓點,他們就是醒獅”,恰如《雄獅少年》所言,獅人心頭有盆放不涼的熱血。

高樁獅對體能的要求很高,年紀過了三十歲,哪怕有心也舞不動了,替已經結婚生子的師姐遺憾的同時,梁嘉麗意識到她自己做不到完全放棄舞獅——再不試就來不及了!

於是,2017年,梁嘉麗選擇重回舞獅路。經過幾個月的體能訓練,她將自己的身體調回獅人狀態,以半職業的狀態接觸不同的獅隊,跟着一起訓練、比賽和表演。

生命中停滯七年的鼓點重新響起後,梁嘉麗意識到舞獅是自己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終於,她下定決心,在2018年底辭去工作,成爲了一名職業運動員。

決定做得並不輕巧,獅人的收入受限,梁嘉麗也好,其他獅人也好,註定要在熱愛與收入之間做出兩難的抉擇。

02 熱愛的背後是殘酷的現實

“即使熱愛掃平一切,但有時也會感到孤獨”

獅子辟邪,春節期間辦活動,都喜歡找獅隊表演。醒獅之後,幾頭獅子在騰挪跳躍的不經意間,從獅嘴裏吐出錦旗,這叫祥獅送瑞。

兩頭獅子熱熱鬧鬧地演上一個半小時,這樣的商演在中山市,一單可能才一千來塊錢,每個隊員拿到手的工資只有100-150元。

行業賺不到錢是所有從業人員心中一塊始終懸着的大石。

2011年,葉嘉明接任中山市三角鎮龍獅協會會長,所謂龍獅,就是將舞龍、醒獅這兩種傳統技藝也納入原先的醒獅協會中。

協會旗下有11個獅隊,這些年來,葉嘉明將三角鎮的獅隊帶出廣東省,到全國各地參加比賽、演出,甚至在疫情前帶領獅隊前往東南亞參加世界級比賽。而協會的目標正是推動運動員職業化。

然而,協會如今在編的195名成員中,僅有8名職業運動員。

人數那麼少,主要受限於一個字:錢。

獅人一旦轉爲職業狀態,就需要向協會領工資。除了舞獅和比賽,日常訓練都要參加,人均月薪水平才五六千。2020年底廣東省薪酬報告顯示,中山市的平均工資爲6991。這意味着職業舞獅運動員的工資,可能還不到中山市的平均水平。

剩下的187名成員裏,半職業運動員很多。他們在參加日常的舞獅商演之外,還有其他的工作。原因無他,舞獅的經濟收入有限。

“哪怕是更大的興趣愛好也不可能只靠演出養活自己。獅隊在當地有很多朋友,做各行各業的,爲了增加收入只能介紹他們去做鐘點工。” 他們什麼零工都做,有送外賣送快遞的,也有去酒吧洗車場打工的。

“我們其實什麼辦法都想過了”,接手協會後,葉嘉明沒少爲協會的經營自掏腰包。一年到頭,協會的各項支出大概需要花費65萬,除去運動員的工資、水電費、喫喝之外,道具採買費用也是每年支出的大頭。

醒獅的製作過程相當複雜,分爲扎造、撲紙、上色和裝飾四道工序,分解下來則有上千個步驟,全部要由人手工完成。

表演時不只有獅子,還要打鼓、打鑔,還有服裝,這些也都是會壞的。也有人專門收藏比賽的服裝,那就得重新花錢再做。

“白曹操、黑張飛、黃劉備、紅關公”,早些時候,獅頭顏色也是有講究的。現在就不一樣了,協會里什麼顏色的獅子都有,甚至能湊出完整的彩虹橋,這主要還是爲了演出好看。

舞獅行業正以一種積極的心態接受商業社會的改造。

畢竟商演收入佔了協會收入的大頭。小型商演雖然一次性收入不高,但單子多。偶爾也有大單子,協會最遠到過山東,前後表演了55天。這一個合同簽了幾十萬,最後分到隊員手裏,多的有幾萬,少的也能到手八九千。

商演之外,針對青少年,以培養舞獅興趣愛好爲主的培訓班收入也是比較穩定的。比賽獎金在經濟來源中反而佔比很小。

廣東每年倒是有省級乃至全國性的舞獅比賽,疫情前國際上的馬來西亞的雲頂邀請賽更是世界級的。有些比賽獎金數額不小,國際民族民間醒獅公開賽曾給冠軍開出高達20w的獎金。但拿冠軍不容易,比賽名額要麼基於上一年的比賽成績,要麼就是通過區域賽區,一場一場地比出來。

“一年只拿一次比賽的獎金,那也不夠用”,獅隊在比賽中拼命爭取名次,主要還是爲了擴大名氣,以爭取去往更大的平臺,從而接到更大的商單。

“我們生存這一塊是比較困難的”,葉嘉明對此很清楚,一方面他希望越來越多的人加入醒獅行業,另一方面,行業目前的收入水平是很難維持大部分獅人生活的。

起源於三國時期的舞獅文化,歷經一千多年後的演變,似乎成爲了今日發展乏力的“夕陽產業”,文化底蘊有餘,資金火候不足。

03 越是傳統的行業越需要年輕人

“不做不行,不然玩舞獅的年輕人會越來越少”

五歲開始學習舞獅,當過籃球運動員後又輾轉回到舞獅行業,接管協會十一年,葉嘉明在醒獅行業紮根已久。在他看來,2020年中國龍獅協會換屆後,在各級協會的推動下,行業的規範化和職業化效果顯著。

教練員、裁判員不是資歷深就能當的,要一級一級地考覈通過。不僅僅要考實操,還要考察理論知識,更嚴格的是,南獅北獅都在考試範圍內,這意味着不管出身於南獅或是北獅,考生都要學習另一門不那麼熟的“學科”。

現在考覈是越來越難了,梁嘉麗上次參加教練員考試時,全場通過率只有50%。即便像葉嘉明這樣經過層層考覈,已經拿到國際級裁判證的業內“前輩”,仍需要每兩年去複覈,確保技能和知識達標。

比賽的標準也變了。梁嘉麗剛開始學習舞獅時,舞獅的樁陣還要獅隊自己編排,比賽只給出一定的範圍。現在使用的則是距離和高度統一的國際標準樁陣,標準統一了,規則也更公平了。

註冊運動員也是這幾年纔開始的,因爲時間太短了,如今還不能確定全國究竟有多少個“新編”龍獅運動員。

2020年疫情以來,舞獅活動的規模受到了一定限制,原先十頭八頭獅子,現在可能減爲四頭兩頭了。獅隊也不能再出國比賽。但也是這兩年,國內舞獅行業在逐步走向規範化,廣東醒獅也更多地舞向全國各地。

要讓醒獅行業這一傳統技藝長久地煥發生命力,除去通過舉行定期比賽、活動的方式推廣外,必不可少地就是吸納更多的年輕人,他們是行業的活泉。

如今,越來越多的獅隊加入短視頻平臺,以年輕人們更喜愛的方式嘗試與其溝通,中山市三角鎮龍獅協會也不例外。葉嘉明擔心,不跟上短視頻時代的節奏,玩舞獅的年輕人會越來越少。

協會的培訓班裏目前有30個學員,最小的只有4歲。葉嘉明強調,一開始的重點還是讓學員對舞獅產生興趣。

舞獅是門要耗費很多時間和精力的技藝,小孩可能起初會覺得好玩,但真要出成績,以高樁學習爲例,可能要花上5-6年的時間,基本功就得練上三四年——高樁是鐵製的,從樁上跌落,哪怕底下有保護墊,也難免會有磕碰和磨蹭。

如今,培訓班裏大概只有三成的小孩,之後會真正地參與到舞獅行業當中。將舞獅發展爲職業方向,要靠的可不單單是“好玩”。

04 國粹如何變成國潮?

在2021年年初視頻爆紅之後,梁嘉麗堅持在短視頻平臺創作舞獅相關的視頻作品,積攢了十來萬的粉絲。

她自己經歷過一次獅隊的解散,不希望類似的事情在別的獅隊重演,獅隊越少,這個行業沒落得越快。

在短視頻平臺推廣醒獅的這一年來,她陸陸續續看到外地的全女子醒獅隊,或是其他玩高樁獅的女生,也有很多人發消息詢問在哪裏可以學習舞獅,有時她會幫忙聯繫當地的獅隊。這些都讓梁嘉麗覺得自己的努力沒有白費。

作爲一門技藝,舞獅有其艱辛;作爲一個行業,舞獅有其困境。

‘一日獅人,終身獅魂’,在獅人們的自我鞭策之外,或許也需要官方、市場多方的加入,讓舞獅這一國粹變爲國潮,讓更多的年輕人看到舞獅的好玩之處,去了解、喜愛醒獅行業,然後一代一代地將獅子玩下去。

玩的人多了,機會也就多了,獅人們的行業困境或許就能迎來轉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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