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回國的日子還有多少天?

可能十個手指頭都數的過來。

越是這個時候,越不想犧牲。

進入到對越自衛反擊戰後期,張福元所在的386團已經不再擔負規模級的作戰任務,改爲保障交通線的安全。

上級下發給張福元部的任務是,守衛十七號橋,掩護41、42軍順利撤退。

聽到這個消息,張福元心裏別提有多高興,主力部隊撤退,意味着回家的號角吹響了。

他和其他戰士一樣,都提前準備好了報平安的信,爲的就是能在踏上祖國土地的那一刻,第一時間給家裏報平安。

當然,回家之前,要把最後一次任務執行的漂漂亮亮。

十七號橋沒什麼特別的,就是一座很普通的公路橋,張福元部安排了兩個排的兵力在橋的兩邊24小時不間斷警衛着,只要大部隊從這條橋順利撤退完畢,再把橋炸掉,張福元部的任務就完滿結束了。

可誰又想到,就是這樣一座普普通通的橋,讓戰士們口袋裏的家書,成了洇染上大片鮮血的遺物。

那是一個被倒數回國的清晨。六點多鐘,天邊吐出魚肚白。大部分戰士還在熟睡中,張福元起的很早,他要給比他起的更早,有要務在身的士兵分發物資。

這時,一陣急促的步腳聲打破了清晨的寧靜,一名哨兵頂着一身溼漉漉的霧水從他身旁擦過,往着連指揮部的方向奔去。

哨兵報告說,發現橋對面的山頭上有兩個身份不明的人,沒有穿軍裝,像是自己人,又像是越南人,行跡詭異,不大對勁。

連幹部這會兒也是剛起早,漱了一口水,問道:“越南猴子跟自己人你分不清楚?帶我去看看。”

說着,連幹部便帶着望遠鏡隨哨兵來到觀察地點,果然看到兩個黑影在山頭上若隱若現,來回走動。

“一會兒冒頭,一會兒又縮回去,這太像賊樣了。”連幹部雙目貼着望遠鏡嘟囔着,又補了一句說:“自己人倒不像,可能是越南老百姓,但也不排除是越軍特工在化裝偵察。”

起了這一層疑心,就不能放任不管了。畢竟上級千叮萬囑,敵人賊心不死,很大可能會來偷襲炸橋,阻礙我軍撤退。

連幹部可不想在臨回國的時候出紕漏受處分,謹慎起見,連部決定下命令上山搜索,把那兩個鬼鬼祟祟的不明人員找出來問個清楚。

戰士們這才吹號起牀沒多久,還沒來得及洗漱,便分三路人馬向薄霧繚繞的山頭包圍過去。

張福元注意到周邊的戰友還是比較鬆散的,一手拿着槍,一手喫着早飯,個別還帶聊閒的,完全沒有戰鬥準備的狀態。

說實在,大家都不覺得這個山頭能摸出多少個人來,最多是零星的越軍特工。直到有一個戰士大喊:“有人!臥倒!他有槍!”

緊接着,接火的槍聲,叫罵聲,驚醒了戰士們的神遊清夢。

張福元頗感意外,這才摸上來有多久?這麼快就發現敵人了?按說一兩個越南人很難找纔是。

當他快速向接火地點靠近時,才大喫一驚。

“好傢伙,原來這個山頭敵人還不少,而且他們竟然都挖好了工事和貓兒洞,看來早在這個地方藏了不少時間了,做好了充分的作戰準備。而我們竟然現在才發現。”

接火後的戰況異常混亂,急促連射的槍聲四起,殺聲震天。山上的草長得比人還高,大家都在草堆裏亂竄。這種亂竄閉着眼睛想象一下就覺得恐怖,像極了大蟒蛇在草堆裏快速匍匐,發出沙沙作響。

一點也不開玩笑,張福元根本分不清眼前晃過的是敵人還是自己人,包括那些在耳邊、眼前、後背橫來豎去的子彈,也分不清是誰打的。

真正的戰場大多沒有秩序可言。張福元最害怕的就是和敵人在草堆裏撞個正着,那會兒就看誰沒被嚇破膽,先扣動扳機殺死對方。

或許是敵人也膽小,張福元沒在草堆裏撞見急着要投胎的越軍,反而在一個制高點之下遭到敵人火力猛烈的伏擊。

上面的手榴彈往下可死勁兒的亂扔,下面的機槍向上可死勁兒的亂掃,敵我雙方都很亂,但最無力的還是我軍,被敵人騎在頭上的位置太尷尬。

“一座山,只要先爬上幾個人,彈藥糧食充足的話,居高臨下,真可以萬夫莫敵,下面攻擊方要往上攻肯定要喫大虧呀!”

張福元心想,打這種佔據山頭過於囂張的敵軍,要是咱們的空軍能來湊湊熱鬧,哪怕是轟上一炮,別提多爽了。飛機炸山頭,不要太簡單。

可惜這隻能在電影中看到。

幸虧越軍的彈藥不是很充裕,撒了一輪火力就沒脾氣了。張福元準備和戰友衝上去,但越軍狡猾的很,優勢殆盡就鑽樹林,戰鬥環境很快轉入了叢林密戰中。

在叢林作戰就更復雜了,裏頭有洞,有地雷,十幾米高的樹上還住着“拿槍的猴子”。最最糟糕的是,我軍在叢林的單兵作戰經驗,弱得擔憂。

“我們的人進入密林中,基本也就是各自爲戰了,打得亂七八糟。”

由於草密樹高,張福元部一鑽進密林之中,就亂了隊形。張福元看不見戰友,戰友也看不見他,隊形無法保持,互相之間只能依靠大聲喊叫辨別方位。

“爲了聯繫,也就只有靠大聲喊叫才知道戰友在哪。這仗打得就像打獵一樣。”

所以通常情況下,在山頭作戰,整個山頭都會喊聲震天。不知道越軍是不是也用這種方法來辨別自己人的位置,但很顯然這種方法很笨,往往我方人員大聲喊叫聯絡戰友的時候,總會招來越軍一陣暴風雨般的槍林彈雨。

不過如果不這樣做,一旦失去與戰友的聯絡,個人就會容易跑丟,或者陷入單獨作戰,那時處境更加危險。而且發生自己人打自己人的幾率就會大大增加,因爲只要能藏人的地方,個人在孤立無援的恐懼下,出於安全,總要不分青紅皁白先投兩個手榴彈,或者盲掃幾梭子彈。要是藏的是友軍,後果無法挽回。

追擊了大半個小時,人員已經分散的很疏遠,有兩個被張福元和戰友死死咬住的越軍鑽進了貓耳洞,張福元只能在洞外守株待兔,讓戰友去把噴火兵找來。

面對鑽洞的越軍,手持直瞄直打武器的步兵基本無能爲力,且不可冒進突入洞中。因爲一個山頭有上百個洞,洞裏面還有洞,一個洞嵌套一個洞,洞與洞之間的坑道又互相串通。進了洞,就像進了迷宮一樣,越軍就躲在洞裏頭的某個小洞貓着,貿然進洞索敵純屬找死。

眼前的越軍不時仍朝着洞外開槍還擊,打了幾槍又縮回洞的轉彎處貓着。沒多久,噴火兵來了,張福元朝洞裏開槍,子彈全打在了洞內轉彎處的擋牆上,當然,這只不過是爲了掩護噴火兵向洞口抵近,隨着噴火兵扣動扳機,大火灌滿了整個洞穴,咿咿呀呀燒出兩個越軍。

這是一個Z型的洞,子彈是不會轉彎的,只有火焰噴射器噴出的火焰纔會順着洞壁轉彎。在張福元眼裏,步兵論單兵裝備來說,五六式的槍都很雞肋,除了四0火箭筒和無後座力炮,首屈一指的應數火焰噴射器(這是他的個人見解)。

“這噴火兵可救了不少人的命。這個兵種要不是七九年對越自衛反擊戰中的出色表現,一鳴驚人!呵呵,此前一直被不斷地壓縮精減,差不多都快絕種了。”

結束戰鬥時,清點出山上有六名越軍便衣被打死,跑了好幾個,一個俘虜也沒抓到,繳獲了4把中國造五六式全自動步槍。我軍犧牲了四名戰士,負傷25人,其中包括張福元。這是他參加反擊戰以來,第一次負傷。

他的左手掌被彈片擊中,臀與腿也有傷,他是被戰友揹着下山的。有那麼一瞬間,他好想找幾個戰友對質一下,問問有沒有朝他的方向開過槍。

“槍彈亂飛。我完全無法判斷打在我手上和腿上的這些彈片是越軍的還是我們自已人的。”

出動了這麼多人,還被打傷了這麼多人,居然連一個活的也沒抓到,連部其實很生氣。本來這件事是不好向營部交差的,但沒想到第二天發生了一件特別滑稽的事。

一個通訊員在山上砍樹搭棚子,沒想到樹被砍倒後,重重地壓出了一個活人來,那人說着越南話,嘰裏呱啦的,舉起雙手慌張的不行,總之是投降的意思。連幹部獲悉後,深感誇張,“還有這種事?”

這個越軍俘虜被嚴審,因爲害怕他是來自清剿過後,又重新潛到山上埋伏的越軍隊伍,直到搞清楚他是昨天被打散掉隊的其中一個越軍便衣,連部才放下心來。

考慮到越軍特工油條的很,極有可能派人混進陣地來炸橋,幹部吩咐幾個“老奸巨猾”的兵湊在一起改改口令。

口令常變是我軍的基本操作,但改成這樣的,張福元忍不住拍手叫絕。

比如說有一組口令是這樣的。

哨兵問:口令?

來人必須回答:回令。

“回令”二字,實則就是口令,越簡單,就越容易迷惑敵人。要知道,越南特工可是中文十級的水平。

“越軍特工的中國話說得極好,難分真僞,所以在口令的設計上我們花了不少腦筋。”

每個人都必須牢牢記住口令,否則一旦答不上來,後果很嚴重,可以說是生死一線間。重新修改口令的當天晚上,就發生了一個血淋淋的例子。

晚間的十七號橋警戒是最爲嚴密的,但仍然允許人員走動,有一明一暗兩個崗哨值守,只要識別得上口令都會放行。

凌晨三點的時候,有兩個大大咧咧的便裝人員靠近,隱蔽的暗哨最先發現了他們,但是哨兵並沒有在保有安全距離的時候向對方發起口令識別,而是等二人走的很近很近的時候,才跳出來有模有樣的問道:“口令。”

突然冒出來一個人,那二人嚇了一跳,愣住了,答不上來,但也沒跑,就愣在原地。

哨兵的神經立馬緊繃起來,來來往往這麼多人,可以說,他從沒有遇見過一個是不能流利答出口令的可疑人員,怎能不慌張?要是遇見了,就像現在,那準得是預備刺刀見紅了。

“口令。”——哨兵“突突突”地掃出去了一大梭子彈,那二人立時倒在血泊之中。

第二次問口令和扣動扳機的動作是同時進行的,對方沒能開口講一個字。

不一會兒,一大羣衣冠不整,拿着槍的戰士聞聲而至,得知是哨兵打死了兩個越軍特工,而不是越軍來偷襲,便罵着髒話回去睡大覺了。

兩個越軍屍體被抬走後,那哨兵還驚魂未定,處於極度緊張之中,握槍的手還是發抖的,嘴裏不停重複:“離太近了,太近了......”幹部讓他講講剛纔的情況,卻得到一張慘白的臉,和一份頭腦混亂的彙報。

據檢查,被打死的兩個越南人帶了三條槍,還有手雷,子彈已經上膛,保險也開了。檢查的戰士說,哨兵要是再慢上一秒,被打成馬蜂窩的就是他了,畢竟敵人有兩個人,當時他們相隔只有四米。

打死兩個越南便衣,連長和指導員笑得合不攏嘴,沒想到快回國了,越南人還跑來幫忙刷戰績。那哨兵也因此立功。

然而,經過冷靜和條理的分析之後,張福元卻認爲哨兵在戰術上其實是犯了錯誤。

一錯在於離得太近才問口令,哨兵習慣性地以爲是兄弟部隊的人,丟棄了安全距離的警戒意識。

二錯在於開槍過早,因爲對方即使對不上口令,也沒有要跑的意思,這很反常,要是這二人是一時犯糊塗的自己人,或是不明就裏的其他兄弟部隊,那就誤會大了。從哨兵開槍後的驚恐恍惚也可以看出,他其實也不確定自己打死的是敵人還是自己人,只是對方“離太近了”,讓他感到危險。

而且,作爲暗哨,他不應該跳出來暴露自己,而是應該等明哨反應過來,再協同將敵擊斃。要知道,對方可是兩個人,他只有自己。

至於那兩個越軍被識破了爲什麼不跑?爲什麼要晚上來刺探軍情?如果不是聰明過頭了,那應該是真的蠢。

“那二個越軍也真是該死,如果在白天,裝成什麼過路的,說不定還能蒙過去,但在夜晚前來偵察和偷襲則是必死無疑。到處都是槍口在等着他們下網,白天反而比較放鬆。也不知爲什麼他們發現有人埋伏竟然不馬上跑,也許是我們那個傢伙(哨兵)違反常規突然跳在他們面前,他們也嚇傻了,一時懵了吧?”

總的來說,那哨兵還是命大,走運。正如張福元所說:“陰差陽錯,錯中有對,下手快,結果又歪打正着。”

守衛十七號橋的第四天,張福元脫離了連隊,因爲他的傷口發炎、化膿,提前送回了祖國,住進廣西崇左縣的505野戰醫院治療。

他不知道,他走後,他的連隊還參加了一次大規模的搜剿越軍346師師指揮部的行動(被我軍全殲剩指揮部)。

張福元后來聽回國的戰友提了這事,他半開玩笑地拍大腿說,“錯過了一個立功的機會。”

還沒問結果怎樣,戰友就擺了臭臉,吐出兩個字:“晦氣!”

問了緣由,張福元才深表同情。

“起初大家很興奮,像打獵找獵物一般,一個山頭一個山頭的轟,累得賊死,結果也沒找到根毛。據說這情報和位置是空軍高空偵察發現的,結果空軍又被大家臭罵一頓。我當時相信了,後來才知道空軍七九年根本沒有高空偵察這回事。”

這不能怪戰士們嘴臭,空軍在這次反擊戰中成了被開刷的口頭禪,動不動就要被戰士們罵上幾句,沒有空中後勤保障,沒有空中火力支援,開戰前所說的空軍出動全是在畫大餅,加上這次忽悠人的空中情報偵察(儘管是被冤枉了,但如果有空中偵察這回事,大家就不用白乾了)。

前面已經寫了兩篇關於老兵張福元參加對越自衛反擊戰的文章,這篇是最後一篇。從2月17日戰鬥打響開始,到3月6號回國,張福元一共在越南度過了驚心動魄的19個日日夜夜。

“回到祖國,你問我高不高興?要說保衛了祖國南疆,我一定是高興的。要說有沒有一絲高興是因爲還活着?誰都曉得,沒有比活着更好的了,但想到那些衝在前面替我擋了子彈的戰友,那些踩響了地雷犧牲自己的戰友,那些奮不顧身將我撲倒在炮彈轟炸中的戰友......我就高興不起來。”

我永遠忘不了我的戰友!

“這場戰爭的勝利是由千千萬萬的英雄戰士浴血奮戰、鬥智鬥勇換來的。決不能忘記那些爲了國家的尊嚴而英勇戰鬥過的戰士和烈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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