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任一年多之後,拜登政府終於首次系統性地闡述對華政策。

公開這個政策的是美國國務卿布林肯。5月26日,他在喬治·華盛頓大學足足演講了40多分鐘,既沒啥新意,又充滿矛盾,還有不少謊言。

幾個細節值得關注:

細節一:布林肯一邊說着不打算跟中國打“新冷戰”,一邊強調要在中國周邊打造一個針對中國的“戰略環境”,“印太經濟框架”(IPEF)、“四方安全對話”(QUAD)、“美英澳三邊安全夥伴關係”(AUKUS)等一系列針對中國的“小圈子”,一個也沒落下。

細節二:他引述拜登的說法稱,未來十年將是決定性的十年,爲了在這個決定性的十年取得成功,拜登政府的戰略可以用三個詞概括:“投資、協同、競爭”。

就這樣,此前美國對華政策的三分法——“競爭、合作、對抗”被改了,最有挑釁性的“對抗”一詞甚至沒出現。

細節三:布林肯在演講中凸出了臺灣問題,一邊表示美國在臺灣問題上的政策沒有改變,堅持“一箇中國”的政策,不支持“臺灣獨立”,一邊又揚言美臺將持續擴大合作。

總體而言,拜登政府最新版對華政策有哪些變與不變?美國的對臺政策將如何影響臺海局勢?拜登爲什麼說未來十年是“決定性的十年”?美國給中國設局,中國該如何應對?

針對上述問題,觀察者網特邀復旦大學國際問題研究院院長、美國研究中心主任吳心伯教授進行權威解讀。以下爲採訪實錄:

[採訪/王慧 整理/王慧、劉騫]

觀察者網:拜登政府執政已一年多,爲什麼直到現在才讓布林肯比較正式、全面地闡述對華政策?

吳心伯:拜登政府的對華政策宣示是比較晚的,有幾個原因:

第一,拜登執政之後的當務之急是處理國內問題,比如控制疫情、復甦經濟等等,國內優先。

第二,在外交政策上,拜登政府當時選擇了盟友優先。所以,他優先考慮的是如何修復特朗普時期受損的盟友體系,外交重點放在了歐洲盟友身上。另外,他當時還忙着重返特朗普時期退出的一些國際組織和條約,比如《巴黎協定》、《伊核協議》等等。

第三,特朗普執政四年,發起的對華戰略競爭和戰略對抗給中美關係造成了史無前例的破壞。爲了處理這個爛攤子,拜登政府決定由國防部和美國貿易代表辦公室來重新評估美國的對華政策,這也需要時間。

第四,拜登政府把對華政策放在它的印太戰略框架之內,認爲印太戰略優先於對華政策,印太戰略推出之後纔會推出對華政策。所以,今年2月拜登政府正式發佈了《印太戰略》報告,接着5月份纔出現布林肯的這次對華政策宣示。

觀察者網:您對布林肯此次對華政策宣示總體有何評價?

吳心伯:我認爲,拜登政府整體上還是延續了特朗普政府時期對華政策的基本思路和基本戰略。有三點沒有發生改變:

第一,對華定位沒變,還是把中國看作美國最主要的戰略競爭對手,美國長期的最嚴重挑戰;第二,對華戰略的基本方針沒變,立足於以競爭爲名義的對華打壓和遏制;第三,對華態度也沒變,充滿了傲慢和偏見,甚至有很多歪曲、攻擊中國的謊言,比如他說“中國有意重塑國際體系”等等。

總體來說,這不是一個有建設性和積極意義的講話。一年前,王毅國務委員談及拜登政府對華政策時做出一個概括,即“還沒有擺脫上屆政府的陰影,還沒有走出對華認知的誤區,還沒有找到與中國打交道的正確路徑”,現在還處於這樣的狀態。

布林肯的演講也透露出美國的三個變化:

第一,美方現在希望增加跟中方的直接接觸和溝通。拜登政府上臺之初表現出不是很重視對華關係、和中國接觸也不是很積極的態度。所以,在去年阿拉斯加中美高層對話之後,美方就表示要進行評估,接下來是否還需要開展這些接觸。當時拜登政府似乎認爲和中國接觸就是給中國面子或者施捨一樣。現在布林肯直接說,美國已經準備好增加和中國的直接溝通。事實上,這樣的變化從去年下半年就開始了,包括去年下半年以來拜登總統三次主動跟習主席通話和視頻會晤、布林肯和王毅國務委員通話、沙利文和楊潔篪通話和見面等等,說明美方已經感受到了不跟中國溝通不行。

第二,談及中美合作時,布林肯提到的合作領域比之前多了,包括氣候問題、新冠疫情、不擴散和軍備控制、打擊非法麻醉品、糧食安全、全球宏觀經濟上的協調等等。過去,美方提到中美合作主要是氣候變化,或者美方有麻煩了找中國幫忙,比如說阿富汗撤軍問題、伊核問題等等,總統上是比較冷淡的,而這次提得比較具體。

第三,現在美方和中國接觸時將應對風險和危機放在突出位置。前段時間,中美國防部長通話也重點談了海空安全問題。這說明美方意識到中美之間發生危機的風險在上升,所以對此給予了更多關注。

第四,布林肯在講話的最後說,中美兩國要“和平共處”,這裏的用詞也出現了變化。去年拜登和習主席會晤時說,中美可以“共處”,習主席說,還可加上兩個字,即和平共處。這次美方加上了,表示要“和平共處”,至少口頭上美方接受了中美要和平共處。

觀察者網:我注意到,兩年多前,布林肯剛剛出任國務卿時曾經提出過一個“對華戰略”——“競爭、合作、對抗”,與這次的框架很不相同。這次,布林肯提出了以“投資、協同、競爭”爲核心的新的對華政策支柱。一方面,抽掉了之前最有挑釁性的“對抗”一詞;另一方面,前者幾乎完全聚焦、指向中國,相對單一,而後者三個詞則分別包含着美國國內(投資)、國際(協同盟友)和對華(競爭)全方位的政策,您對這一改動有何解讀?

吳心伯:拜登政府上臺之後,它的整體思路和邏輯沒變:首先是處理國內問題,然後鞏固跟盟友的關係,之後再來跟中國打交道。

這次的調整反映出去年他講的“三分法”,即以競爭爲主,兼顧對抗和合作在實踐中行不通。去年7月,外交部副部長謝鋒在天津同美國常務副國務卿舍曼會談時就表示,美方的“競爭、合作、對抗”三分法就是遏制打壓中國的“障眼法”。對抗遏制是本質,合作是權宜之計,競爭是話語陷阱,有求於中方時就要求合作;在有優勢的領域就脫鉤斷供封鎖制裁;爲了遏制中國,不惜衝突對抗。

一年多來,拜登政府發現這樣一個自說自話的對華政策“三分法”落不了地,實施效果不佳。這次他們稍微做了調整,調整的重心事實上放在對華之外,要強化美國的實力,然後拉攏盟友。

這也回到了美國早前的想法,即美國從實力地位出發跟中國打交道。現在拜登政府的重點不是和中國的雙邊互動,而是把美國做強,把盟友拉過來,然後藉此塑造中國的外部環境,從外部施壓、倒逼中國。

雖然美國在方式上做出了調整,但是基本目的並沒有改變。它的目的有兩個:第一,阻撓和壓制中國力量的上升;第二,限制中國國際影響力的擴大。特朗普時期也是這兩個目標,實際上拜登政府和特朗普政府是一脈相承的。

觀察者網:布林肯在演講中凸出了臺灣問題。在此之前,美國國務院網站刪掉了“美國不支持臺灣獨立”、“臺灣是中國一部分”等表述。剛剛結束的亞洲行中拜登發出了“武力護臺”的言論,引發了輿論對美國對臺“戰略模糊”政策是否改變的討論。您認爲,美國的對臺政策有沒有什麼變化,它將在多大程度上影響和決定臺海情勢和中美關係?

吳心伯:我認爲,美國對臺政策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美國聲稱的長期奉行的“一箇中國”的政策變得越來越虛,越來越空心化。與此同時,它和臺灣的關係越來越實質化。實際上,美國現在奉行的是“一中一臺”政策,這是一個嚴重的倒退。

這次美國國務院從網站上刪去“臺灣是中國的一部分”等表述,表明它不承認中國大陸對臺灣擁有主權。這個性質非常嚴重,是中美建交以來最大的一個倒退。

今後我們將看到,第一,美國會不斷提升與臺灣的官方關係。雖然它嘴上講跟臺灣沒有“建交”,是非官方關係,但實際上這種關係越來越官方,而且層級在不斷地提高。第二,美國在軍事上對臺灣的支持力度會不斷加大,特別是美臺軍事一體化。第三,美國會加大在軍事上介入臺灣問題的準備。

美國對臺政策正在發生的這一系列重要的變化,將對臺海局勢和中美關係帶來非常嚴重的衝擊。

去年11月,習主席跟拜登視頻會晤時就講過,臺海局勢面臨新一輪緊張,原因是臺灣當局一再企圖“倚美謀獨”,而美方一些人有意搞“以臺製華”。

在這種情況下,大陸必須加大對“臺獨”勢力和以美國爲主的外部勢力的威懾力度。因此,我們看到,我們如今在臺海地區的軍事行動越來越頻繁,力度越來越大。

說到底,這是在“臺獨”勢力和美國的共同挑動下,大陸做出的必要反應。所以,臺海的風險和危機正在上升。

而臺海如果出問題,對中美關係來講,就是顛覆性的問題。當年尼克松訪華、中美關係破冰時,首先解決的就是臺灣問題。美國首先要調整對臺灣問題的立場,從“兩個中國”和“一中一臺”到“一箇中國”,最終承認世界上只有一箇中國、臺灣是中國的一部分,美國政府對這一立場不持異議。只有這個問題解決了,我們才能夠談其他的問題,包括中美關係的改善等。現在美國在臺灣問題上開倒車,進行政策調整,對中美關係來說將會是釜底抽薪的後果。

觀察者網:布林肯說,美國決心避免與中國發生“新冷戰”。同時,又強調中國是美國唯一的“頭號對手”,宣佈將在國務院設立一個跨部門的綜合的“中國小組”統籌中國事務;並且強調要在中國周邊打造一個針對中國的“戰略環境”,其提到的IPEF、QUAD、AUKUS等等都是由此帶來的針對性操作。您對此有何評價?中國又應該如何破局?

吳心伯:我覺得美方常常言而無信。布林肯嘴上說不打算跟中國打“新冷戰”,甚至要避免它,但實際上拜登政府對華政策的很多方面都帶有很濃的冷戰色彩。現在美國在對華問題上主要打了兩張牌:

第一張是地緣政治牌。這次拜登的“亞洲之行”,實際上就是爲了對付中國而來。他們搞印太戰略、“印太經濟框架”(IPEF)、“四方安全對話”(QUAD)、美英澳三邊安全夥伴關係(AUKUS)等等都是冷戰那一套,即搞集團政治、拉幫結派。

第二張是意識形態牌,也就是他們所謂的價值觀。拜登反覆講,美國跟中國之間是“民主和專制”的競爭,是兩個制度的競爭。

實際上,冷戰的時候也是如此,美蘇之間的冷戰一個是地緣政治的較量,另一個就是兩種制度、兩種意識形態的較量。

除此之外,拜登政府還對中國實施技術上的限制,經貿關係上的脫鉤,推動供應鏈“去中國化”等等,這些動作實際上就是一種“新型的冷戰”。

在這種情況下,中國怎麼辦?在這裏我有兩點看法:

第一,我們要用我們的地緣經濟來對沖美國的地緣政治。美國的地緣政治是搞政治和安全的小集團,來跟中國對抗。而我們的地緣經濟是指和這一地區的國家開展廣泛的經濟合作,無論是韓國、日本還是東南亞國家,我們都儘可能地與它們進行各種形式的經濟合作,包括雙邊的、小多邊的、多邊的等等。

第二,我們在對外關係上不打意識形態牌。改革開放以來,我們的外交局面越來越大,國際影響越來越強,其原因就是我們奉行了一項靈活務實、符合時代潮流的外交政策。我們應該繼續奉行這一政策,繼續推進和平發展、合作共贏,繼續推進全球化和全球治理,繼續推進周邊命運共同體和人類命運共同體建設。我們不能跟着美國起舞,強調中美兩種制度、兩個價值觀的競爭。如果講這些東西,就落入了美國的圈套。

觀察者網:日媒注意到,拜登是20多年來首次訪問日本時沒有到訪中國的美國總統。您覺得這個“異常”的打破平衡的外交行爲能夠說明什麼?

吳心伯:首先,這說明拜登政府現在的外交重點還是同盟關係,去年的重點是歐洲的盟友,今年是亞洲的盟友,要搞印太戰略,所以這次訪問主要是日本和韓國,還開了個四國峯會。

第二,說明現在的中美關係仍然處於低潮。正如習主席今年3月和拜登總統視頻通話時說,目前,中美關係還沒有走出美國上一屆政府製造的困境,反而遭遇了越來越多的挑戰。因此,在中美關係處於僵局的情況下,不適合安排拜登訪華。

第三,如果美方有決心要打破僵局、改善關係,那麼即使雙邊關係處在低潮之際,也可以進行一次訪問。比如當年尼克松訪華,那時候中美還沒有建交,還處在冷戰狀態,但他照樣來了,因爲尼克松下了決心。現在,拜登沒有打破僵局、改善中美關係的決心,所以他不可能到中國來訪問。

觀察者網:布林肯在這次演講中還正式提出,拜登總統認爲,(對華關係)未來十年將是“決定性的十年”。對拜登任內的中美關係,您有哪些前瞻性的分析和判斷?拜登所說的“決定性的十年”,您覺得具體含義是什麼?爲什麼未來“十年”是“決定性的”?未來十年國際秩序會出現哪些重大的決定性的轉變?

吳心伯:我認爲,拜登所說的未來十年將是“決定性的十年”是指,在這個十年結束的時候,中國有可能在經濟總量上超過美國。這是他們最擔心的事情,美國現在試圖想盡一切辦法阻止它發生。

所以,也就有了我們剛剛討論到的美國對華政策的基本目標:第一,阻撓和壓制中國力量的上升;第二,限制中國國際影響力的擴大。

我認爲,拜登任期內中美關係的基本走向仍然會是“低位波動”,而遭遇危機和風險的可能性將高位運行。

所謂“低位”,是指中美關係目前這種狀態不可能有明顯的回升。在此基礎上,它還會“波動”,即不穩定。由於美國對華採取了種種打壓和遏制措施,這些措施會不斷衝擊中美關係,甚至會引發危機和風險,特別是在臺灣問題上,也包括南海問題及其他領域。

未來,中美兩國將在廣泛的領域內進行激烈的博弈,包括外交、安全、經濟、科技和金融領域等等。而雙方的合作將是有限的,在雙邊關係中不佔主要地位,也很難帶來雙邊關係的顯著改善。

至於未來十年的國際體系,我覺得很能會走向裂變。

首先是在經貿體系上走向裂變,這個趨勢已經很明顯了。美國要在很多領域“去中國化”,我們也看到國際社會很多國家在“去美元化”等等,因此未來國際經貿體系的裂變是不可避免的。

第二,全球治理體系也會受到嚴重的削弱,甚至出現裂變。像二十國集團接下來還能不能真正發揮它作爲世界經濟宏觀協調的主要平臺的作用,是要打上一個問號的。全球治理的合作本來就是超越地緣政治和意識形態的,但美國現在越來越多地向這些平臺引入地緣政治和意識形態的因素,這會導致體系本身被削弱。

第三是國際關係陣營化,可能會出現三個陣營,一個是美國陣營,一個是俄羅斯陣營,還有一箇中間陣營。在這個意義上,後冷戰時期形成的以大國合作、全球化及全球治理爲特徵的國際體系,如今正在走向終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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