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馬會成員大多屬美專教員,爲該校的盛名所遮掩,而在現代主義前衛觀念上不及三十年代的“決瀾社”,所以迄今未得到仔細研究。

回憶錄中多篇有關美專和天馬會。如寫到劉海粟點到爲止,寫江小鶼真性流露,對“不善媚俗”“不爲世重”的張辰伯敬重備至。

丁悚的《四十年藝壇回憶錄》很耐看,就像這些天不得不窩在家裏,突然講究喫法,爲一棵菜是湯是炒躊躇再三。近現代回憶錄有不少,同樣寫老上海,作者也同樣從事大衆文化,當以包天笑的《釧影樓回憶錄》爲最,前幾年北京三聯出了簡體字版,向爲藝林所重,於今丁悚的回憶錄出版,堪稱雙璧。包天笑在抗戰勝利後移居香港,1949年撰回憶錄,對個人家史、經歷、友朋或事件一一道盡原委,屬習見的史敘體。《四十年藝壇回憶錄》也是歷史,寫法卻大相徑庭。它是一篇篇短文,逐日刊登在報紙上,隨興而碎片,言及諸多親朋好友,大多爲讀者熟悉,有一種當下的活潑氣息。內容十分豐富,雋語妙句不斷,表彰令跡卓行或慨嘆世道無常,不乏八卦祕辛,讀來不忍釋手。也有能言不言而橫生波折的,關於周錬霞醉後真言那一篇引起她丈夫大喫其醋,即爲互動一例——但終究是無傷大雅的壺中風暴。

1912年創辦的上海美專和1919年成立的天馬會對上海文化都具一定的重要性,而丁悚與這些淵源頗深,回憶錄中不乏有關文章,因其親歷而彌足珍貴,本文就有關僱用模特兒和成立天馬會這兩件事略作考察,或有助於回到現場和對這本回憶錄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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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美術家丁悚(1891—1969)

海美專最聳動聽聞的莫過於所謂“模特兒事件”,很大程度上造就了劉海粟的一世英名。受外來影響以模特兒作爲美術寫生,本不足爲奇,然而跟救國大業和婦女解放的議程連在一起,劉海粟因此有“藝術叛徒”之稱而捲入官司,足見時代特色。的確,在傳統思想頑固的語境裏,美專怎麼能請到女模特兒的?第一個女模特兒是誰?這過程成爲整個模特兒傳奇的關鍵,對此海內外中國美術史家也不吝筆墨。顏娟英在《不息的變動——以上海美術學校爲中心的美術教育運動》一文中的敘述比先前安雅蘭、吳方正的更爲詳細。劉海粟在1922年發表的《上海美專十年回顧》中說美專在1920年開始僱用女模特兒,顏娟英通過查閱上海美專的歷年賬冊,只看到1922年的僱用記錄。她另據陳抱一等人的晨光美術會的教學資料認爲大致在1920—1921年以後,上海的美術學校普遍僱用女模特兒。

劉海粟的《記僱用活人模特兒之經過》一文發表在1924年梁鼎銘等人的模特兒《速寫》畫冊中,對於上海美專如何一步步僱用小孩、男子到女子做模特兒的歷史敘述頗詳。找女模特兒始自1920年7月,由一個姓何的介紹了一位,大家興高采烈,到第四天因爲遭到家中反對,她不來了。又說:“從八年到十年(按:1919—1921)美專同時僱了五六個模特兒,卻已惹起全國的注意,十一年的二月,西洋畫科竟僱得兩個女模特兒。”既然1919年已經僱了模特兒,那麼應當是早一年的事,語焉不詳,不免含糊。

讀到丁悚的《模特兒祖師》,此事豁然開朗。他說:“當年上海美專,爲謀學術上偉大貢獻,不惜排除萬難,創模特兒寫生。現在讓我告訴讀者,美專初次僱用模特兒的一些過程,儻也算藝壇小小的一段掌故吧。”於是:

按當美專初試模特兒時,是從穿了衣服做起,那位女模特兒是就近向海粟姊氏商量,要她身邊的丫頭名“來安”的,穿了隨身服裝,來充第一次的模特兒。男的則用美專的茶房,先從半裸入手,漸達全裸。女的也由半裸做起(穿汗馬甲),全裸則系海粟家僱用的粗做大姐名“阿寶”的爲始。不過,最初怕她不慣當大庭廣衆之間,作赤裸裸的表演,故先充海粟私人的練習,意在消減其畏羞觀念,及時間漸久,再派至女生部實習。

當時丁悚屬上海美專教師,當然清楚“初試模特兒”的過程,決非臆造,且寫回憶錄時劉海粟等人還健在。劉的姐姐劉慕慈,是畫家,也是天馬會會員。對劉來說似不便公開這些“內情”,故文章中沒提。由此可見走出這一步確實難,不得不訴諸內部資源。丁悚的這段“過程”對美術史書寫不無小補,可惜未被關注,不過這部回憶錄可說是一個人的上海史,卻是日常活生生的,更爲感性,雖然今天的讀者難有當時的觸感。

二十年代初的上海傳媒沸沸揚揚,無不把模特兒當做消費目標,與“初試模特兒”直接相關的如1925年8月7日《南方畫報》刊出一張《中國藝術解放之祖》的照片,副題爲“第一個做模特兒的”。她是否就是劉海粟家的“阿寶”難以確認,形體上的確像初期僱用的模特兒。回憶錄的《模特兒與畫家之羅曼史》寫到這一點,那時“所僱用的,都是中下層社會里的腳色,不是營養不足,面有菜色,便是粗腳大手,臃腫癡肥,欲僱一個肉骨停勻,稍能看看的,真如鳳毛麟角”。

憶錄常提到“天馬會”。《李廣數奇之張辰伯》說:“天馬會的發起是江小鶼、楊清磬、張辰伯、陳嘯(按:當作“曉”)江、王濟遠、劉雅農和我等一共七人。”這是1919年成立的上海最早的美術團體,二十年代末還在。從另一文《天馬會之誕生與湮滅》中知道,丁悚提議以“天馬”命名,經過討論通過。“會徽由小鶼製圖案,辰伯雕刻,極古色古香之雅緻。”同年9月29日《申報》有《圖畫美術學校提倡美育大會記》的報導,列了“發起人”丁悚等六人的姓名,沒王濟遠。丁悚致歡迎詞,江小鶼介紹畫會宗旨。還描繪了天馬會的會徽:“會徽圓形,金地青文,以大方磚爲之,上鐫'天馬’,似從古碑摹刻,遠望作深碧色,如彼曠代銅鼎,紋彩異常精雅。……左旁署'丁悚定名,江新制圖,張邕琢飾’等字一行,下方橫書爲天馬會譯文Pegasus Society。蓋因西文中之天馬,在希臘神話中乃亞普羅(司文學美術之神),瑪施(司音樂之神)二神之愛馬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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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馬會會徽,《時報圖畫週刊》1920年7月28日 

當時《申報》的報導和丁悚在1923年8月4日《時事新報》上的《天馬會的發起和命名歷史》,發起者爲六人,也不包括王濟遠,回憶錄有誤。一般記載如陳定山《春申舊聞》說:“天馬會,民國八年由江小鶼發起,會員有劉海粟、汪亞塵、王濟遠、丁悚、楊清磬、張辰伯等。”就有粗疏之嫌,且天馬會命名出自丁悚的主意,足見其重要。或如新近鄭潔的《美術學校與海上摩登藝術世界》一書說:“1919年10月,根據提議,江小鶼創立了天馬會。協會成員以上海美專的老師爲主,如劉海粟、王濟遠、丁悚、楊清磬和張辰伯。”說出於劉海粟的“提議”,是根據劉的《天馬會究竟是什麼》一文,更不恰當,下面還要談到。

1920年7月28日《時報圖畫週刊》有關於天馬會第二次展覽的報導,並刊出會徽,既古色古香,又取希臘神話代表藝術創造的Pegasus(珀加索斯)的典故,可謂中西兼美。展覽作品中包括丁悚的油畫肖像《斜睇》,可見寫實和捕捉表情的醇熟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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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悚的油畫肖像《斜睇》

細察此《時報圖畫週刊》的新聞報導,殊覺詭譎:“天馬會系劉海粟、高劍父、江小鶼、王濟遠諸君所發起,蓋取公開主義以研究美術者也。第一屆展覽會於去夏假江蘇省教育會舉行,今又於本月廿一日至廿七日假環球中國學生會舉行第二屆展覽會。”其實劉海粟、高劍父和王濟遠都是會員,一年不到天馬會的歷史卻改頭換面,劉海粟成爲第一發起人,丁悚等人被遮蔽了。也許報紙記者不明就裏而寫錯,更可能是來自展覽會的公關環節。還有,說“第一屆展覽會於去夏假江蘇省教育會舉行”,日子也錯,因爲第一屆天馬會展覽是1919年12月下旬在江蘇省教育會舉行的。然而“去夏”確實有過一次美術展覽會,1919年8月27日《申報》的新聞:“昨日爲環球中國學生會開美術展覽會之第一日,自下午二時起至十時止,中西之往觀者絡繹於道,會場之陳列品除劉海粟、汪亞塵、王濟遠、陳國良諸君油畫、水畫外,復有丁悚、張邕、江穎彥諸畫家風景畫件都一百餘幅,均屬生平傑作,觀者鹹讚美不置雲。”(《美術展覽會之第一日》,第10版)同日西文《字林西報》(The North-China Daily News)也有題爲“Chinese Artists’ Exhibition”的報導,說這是迄今最爲有趣的上海藝術家展覽,認爲總體上質量平平,以劉海粟的作品最爲矚目。中外報紙均未說明是哪個機構主辦的。

大可玩味的是劉海粟《天馬會究竟是什麼》一文,刊出在1923年8月《藝術》週刊上:

天馬會之產生,乃肇端於1918年8月。其時餘以個人作品百餘幅,在環球中國學生會舉行展覽,同時並邀江新、丁悚、王濟遠諸君出品;展出五日,觀衆盈萬。江君有鑑於此,建議於同志,創立常年創刊展覽會,每年春秋兩季徵集國中新的繪畫陳列之,以供衆覽,其制蓋仿法之沙龍、日之帝展也。當時於言其事者,有丁悚、楊清磬、張辰伯諸君,皆贊江君之說。顧其事重大,非一言可舉,因而餘爲文陳其必要建議於政府。文上月餘,不得復,知無望。蓋以功利相逐之執政者,當然無意於此也。江君主急進,餘以其事非少數人之力所能爲,主待時而進;然江君等急不能待也。遂主先集狹義的同志會,集議數次,由丁悚定其名曰天馬會,蓋取意“天馬行空”及“天馬歌”也。十月二十三日開成立大會於美專禮堂,不期而集者數十人。同時具名發起者有江新、丁悚、劉雅農、張邕、楊清磬、陳國良六人。會成立之日,羣推海粟爲特別會員,創例也。

至此方明白那是劉海粟自己開了個展,接下來江小鶼主張搞個會,劉想通過官方而不成,又說要“待時而進”,江小鶼等人沒聽他的,他們幾個志趣相投遂發起了天馬會,請他做會員也顧及面子,但文章說“天馬會之產生,乃肇端於1918年8月”,大有把天馬會攬爲己功之慨,且整篇文章大談天馬會的理念,以代言自居。回頭看上述《時報圖畫週刊》的報導,第一次天馬會展覽被換成“去夏”,說劉海粟是“發起人”,是誰做了手腳就不言而喻了。

上海美專彪炳史冊,劉海粟厥功甚偉,史家無異詞,也不乏對他對權勢和傳媒長袖善舞的微詞,上面天馬會之例也算是一個腳註。順便指出,1919年5月張聿光辭去美專校長,7月劉海粟接任。丁悚也辭去教務長,仍留在美專任教。他和張因在藝術觀念上與劉不合而辭職。

馬會成員大多屬美專教員,爲該校的盛名所遮掩,而在現代主義前衛觀念上不及三十年代的“決瀾社”,所以迄今未得到仔細研究。安雅蘭(Julia F. Andrews)在《天馬會和中國山水畫》一文對其中西幷包的藝術方針大加讚揚:“通過將吳淑娟、王一亭、錢瘦鐵和劉海粟的山水畫與油畫風景一起展出,一種重要的對話存在並貫穿於1920年代的上海美術界。我們認爲天馬會以其持續的擴展和開放包容的態度幫助在上海形成了一種新的審美觀念,將視覺形式滲入至這一城市發展的現代生活的各個層面。”的確,天馬會是個獨立的藝術團體,有嚴格的評審制度與運作機制,其歷次展覽會給中國美術帶來不可磨滅的影響,且密切聯繫都市生活,如《天馬會義演笑料》是有關1927年有陸小曼、徐志摩參與的慰問義演,即爲一例。好在顧錚老師的博士生胡玥正在從事丁悚與天馬會的研究,我這篇文章在資料上得到她的幫助,在此表示感謝。

回憶錄中多篇有關美專和天馬會。如寫到劉海粟點到爲止,寫江小鶼真性流露,對“不善媚俗”“不爲世重”的張辰伯敬重備至。尤其是《我們的老師周隱庵先生》這一篇表彰中國美術的開山祖周湘。最初周湘創辦美術學校,烏始光、劉海粟、丁悚等都是他的學生,後來烏等另建美專,周在報紙上破口大罵,甚至聲言把他們逐出師門,烏等聲明與之斷絕關係,雙方筆戰異常激烈,在鄭潔的書中有詳細敘述。儘管如此,丁悚曾寫過文章仍對他不減敬意,安雅蘭提到:“與其他學生不同,丁悚始終稱自己是周湘的學生”,正點出丁悚的爲人厚道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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