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三聯生活週刊

中國文化的背景,是易於產生完美主義傾向的。人們意識不到,自己在把“完美”的標準當作普通,他們真心實意地認爲這是一個及格線。

文|徐菁菁

1

梓萱(化名)在美國讀大學。因爲疫情,她在國內長住了一段時間。閒暇的工夫,她試圖去觀察身邊人的生活狀態。在家裏的小區門口,一位老大爺搬一張小椅子,架一個樂譜架,每天旁若無人地拉二胡。梓萱想,他應該非常開心吧。看到生活裏有這樣的人,她覺得有種瞬間被治癒的感覺。

梓萱好像沒法做想做的那個自己。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她想成爲學霸,可是好像離學霸這個目標越來越遠。她希望自己是一個“酷酷的”人,但朋友們都說,梓萱是個老好人,很溫柔。梓萱的媽媽說,從小她對女兒管得很嚴,但女兒是個乖女兒,說話總是能說到她心坎上。可梓萱說,那不是乖,那是恐懼。

小學一、二年級以前,梓萱和爺爺奶奶住在一塊兒,隔很長一段時間才能見父母一次。老年人對於學習比較佛系,她過了一段自由寬鬆的時光。媽媽回到身邊以後,梓萱的第一感覺是母親要奪回對女兒的掌控感。一次,一個輔導班老師說梓萱應該像個小姑娘的樣子,好好打扮一下。沒想到,媽媽拉着她一口氣從頭到腳買了一身新的,把奶奶搭的舊衣服都換了。梓萱記得自己穿着一身新,有點手足無措。

打扮得漂亮,學習也要漂亮。媽媽對不符合期待的考試成績,和對舊衣服一樣冷酷。“慘烈。”梓萱這樣形容。一次期末考試後,她經受了一次“暴打”。那段經歷在梓萱腦海中是一片混亂的片段。她只記得媽媽一直在教育她,一直到大吼,她只希望一切趕緊結束,有爺爺奶奶或者其他什麼救兵出現。

有的時候,媽媽的脾氣是不可捉摸的。一次,梓萱生日,和同學們在家裏玩,正在興頭上,吵到了媽媽。媽媽當着所有人的面劈頭蓋臉地罵了她一通。

也就是從那個時候起,梓萱就開始學會捕捉媽媽的情緒,把話說到媽媽的心坎上。哪怕是長大成人的今天,她和媽媽住在一起的時候,聽到鑰匙插進門的聲音,“身上的雷達立刻就啓動了,我大部分時候都會主動走出去,看看媽媽的狀態是什麼樣子,我沒有安全感,我也不知道應該怎麼去重新建立和迴歸到一個很有安全感的狀態”。從小,梓萱就聽媽媽在別人面前誇她懂事、貼心、小棉襖,可她在心裏覺得,如果她不這樣做,她就會被嫌棄。哪怕媽媽幫她收起沙發上的一件衣服,她都會有巨大的愧疚感。

大家族對梓萱的未來有很高的期待,梓萱因此不願意參加親戚的飯局,她受不了他們談論這些。在美國讀書的時候,她很拼。一個學期規定最少修12個學分,18個學分滿額,但她要超額申請修20個學分。她覺得不承擔超負荷的壓力,就對不起自己。可她又覺得不是在爲自己學。她不敢和媽媽通電話,她總擔心自己的現狀不能讓媽媽滿意。

有一次選修課,她差一點選了婚姻家庭——並不是因爲她想學習這方面的知識,而是她猜想學一點這些能更好地應對父母。她用Ipad記筆記,會反反覆覆糾結字寫得是否足夠好看,達不到要求的一定要擦掉重寫。記筆記這件事,最終變成了以好看爲最終目標。梓萱知道這很荒謬,可她控制不了自己。

小時候,媽媽對她的書法要求嚴格,寫得不好看的作業會被當場撕掉。交作業的時候,梓萱一定要卡在截止日期前一兩分鐘,“有的時候是因爲就是焦慮然後拖延,有的時候其實已經寫好了,可是交上去這件事會讓我非常不安,我會一直想着,覺得它不夠好,不夠完美,還需要修改,還有可以改進的地方,然後會腦補教授看到這些不完美是不是會非常不滿意”。

梓萱知道,媽媽自己也是一個非常完美主義的人。工作中從不甘心落後他人。長大以後,她慢慢聽說了媽媽的故事,理解了這種心態的來源。梓萱的外婆重男輕女。媽媽有兩哥哥,一個非常努力,非常用功地讀書,然後去了很好的大學,找到了很好的工作,事業發展得也不錯,一直是家裏備受推崇的榜樣。另外一個哥哥,初中就離家打工。雖然辦了一個自己的小廠,但收益一般,是大家眼裏的失敗案例。

最近兩年,媽媽學佛禪修,好像變了。她不再執着什麼工作成就。她告訴梓萱,她對梓萱沒有什麼要求,甚至鼓勵她在畢業後安排一個間隔年和自己去做公益。可梓萱不敢。同齡人都按部就班地向前程飛奔,自己有什麼底氣停下來?她觀察媽媽學習佛法,用康奈爾筆記法虔誠地做筆記,媽媽的牆壁上貼滿了亮黃色的便利貼:幾點到幾點幹嗎,幾點到幾點又幹嗎。她想起小學甚至幼兒園的時候,媽媽就告訴她,必須每天都要制定時間表,嚴格執行。媽媽真的變了嗎?梓萱不知道。她只覺得媽媽勤勉得好像明天就要高考。

2

根據心理治療的臨牀經驗,北京林業大學的心理學教授訾非發現中國文化的背景是易於產生完美主義傾向的。“中國有科舉制度傳統在,我們在文化上易於接受統一的標準,促使大家相互比價。傳統社會標準很明確,如果是上學讀書,考取狀元那就是完美。學而優則仕,工作之後就有官階和頭銜的比較。社會一致的慾望被符號化,且普遍被接受。在今天,我們比較高考分數的高低,比較收入的多寡,其實邏輯是一致的。”

在這個邏輯裏面,我們鼓勵競爭動機而非成就動機。“兒童在沙灘上修築城堡,或者學着騎車、游泳,雖遭遇諸多挫折卻能夠堅持不懈,這些行爲可以完全沒有競爭的驅使,是獲得某種能力的成就動機使然,”訾非說,“但同時,幼兒也有很強的競爭動機,他們希望比別人跑得快,跳得遠,長得高,更漂亮,更被喜歡,被更多的人喜歡。相比而言,成年人反而更普遍地失去了成就動機,我們的競爭意識也沒有更成熟,反而停留在簡單化的人際比較上。”

在臨牀上,訾非經常看到一種兼具焦慮性人格、強迫性人格和自戀性人格的“三位一體人格”:“儒家文化中,‘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是深入人心的教育理念,這使個體過分看重自己的重要性,由此強化了自戀性人格的形成。儒家教育的另一面,則是灌輸式的、無區別的正規教育,個體學習的動機來自獲得權威者的認可與讚許,導致一種順從的心理狀態,這強化了強迫性人格傾向的發展。儒家強調個體的社會成就,與之相結合的考試製度更是激化了人的競爭意識,誘發個體內在的焦慮,加重焦慮性人格傾向。在中國文化環境下被稱作完美主義者的個體,有相當一部分屬於這種三位一體人格類型。‘極高的目標和標準’和‘不完美焦慮’是這類完美主義者的兩個主要特點。”

控制溺愛型養育模式是中國常見的養育模式。訾非常常能從他接觸的大學生身上發現這種養育方式留下的痕跡。“父母期望孩子在學習成績上越出色越好,在生活上對孩子照顧得無微不至,忽視他們的自理能力的培養。孩子通過獲得好成績而得到更多的關愛,甚至是溺愛;而在另一方面,孩子其實並沒有得到真正的情感交流。”

我們在教育裏並不鼓勵認識和接納自己的情緒和慾望。一個人想要什麼不重要,情緒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按照最正確的方式達成目標。這是現代社會的效率要求,也是成功的捷徑。“一個初二的學生,臨近中考的關頭,突然對某個科學問題或者人文的問題產生了興趣。很多學生就已經開始會有內疚感了:自己怎麼花時間做一些沒用的事情?哪怕這個興趣本身,很可能比考上一個重點中學更能夠讓他一生產生幸福感。”

種種這些,都讓“孩子難以發展出真實的自我,難以在真實的世界中與真實的人建立正常的關係”。

在諮詢室裏面,很多人談到大學畢業後“遠大的理想”。有的人計劃,畢業之後第一年就能買一輛價值100萬的豪車。“在長程諮詢裏,你能看到他們從小一步步走過來的過程,他們就好像是那個《楚門的世界》裏的主角。”訾非說,“就像印度人把牛視作神,我們的社會把成績好的孩子視作神。一個孩子,如果家長的要求高,他又有天資,從一年級到高三,一直前幾名,一直有掌聲,他其實不是生活在一個真實世界裏的。等到他大學畢業的時候,他自然而然地感到,我這麼優秀,難道簡歷遞出去會有人不要我?一旦進入現實,他會很不適應。對他們來說,這是一個突如其來的充滿冷漠與敵意的世界,他們無力在新的環境中建立關係。”

3

心理諮詢師宮學萍有一種感受:人們難以理解和接受“足夠好”。前幾年,“足夠好(good enough)的媽媽”這個概念進入國內。原本,它的本意在給媽媽們減壓:母職不用追求事無鉅細,時刻精益求精。但宮學萍發現,現實語境裏,“good enough”的意思完全變化了:“很多母親反而會不停地反省自己:我足夠好了嗎?足夠好又從‘差不離’變成了很高的目標。”

宮學萍常常遇到一種情形,很多家長找她諮詢親子關係,會講到自己對孩子的期待。“我的要求不高。”他們常常以這句話開場。“那你對孩子有什麼具體的期待呢?”宮學萍問。接下來,她會聽到這樣的描述:“我的孩子不用上清華北大,普通重點、比較好的大學就可以。”“不用掙很多很多的錢,夠用就行。”“工作也不用特別了不起,不要太忙,能讓他挺舒服的,開心就好。”“我對孩子找對象也沒什麼要求,合得來就行。”宮學萍問:“把您這一二三四五六條合起來,不缺錢、不缺成就感,又不缺美好的關係,您身邊有幾個這樣的活人?”

“人們意識不到自己在把‘完美’的標準當作普通,”宮學萍告訴我,“他們真心實意地認爲這是一個及格線,他們並不是想要多優秀的孩子,而是深刻地擔憂,只要沒有這些,就會陷入某種不可控的巨大困境,達到這些標準才能帶來基本的安全感。有太多不滿意潛藏在人們心裏:當家長執着地想要培養孩子的某些‘優點’的時候,他們心底真實的聲音其實是‘不夠好’。當家長把孩子的‘優秀’掛在嘴邊的時候,他們心裏其實充滿了對‘是否足夠優秀’的懷疑。我們對‘更好’的追求往往同樣如此:我要更瘦,我要更有錢,我要更堅強,我要更勇敢——很多時候,人們追求的是一個標籤,沒有這個標籤,他們穩不住。我覺得這是當代的一種很流行的痛苦。”

訾非覺得,在人的生活中需要一種與當下急功近利的主流精神大爲不同的“復歸於自然”的精神,把我們的注意力從那些神往、渴望、魔化、渺小化、誇大的思維中抽離出來,不做評價地體驗當下的世界。在諮詢中,對於那些焦慮不安的來訪者,諮詢師有時需要引導他們把注意力暫時離開他們的焦慮內容:“你看,現在你坐在諮詢室裏,天也沒有塌下來。”“你看,不管你有多焦慮,那棵龜背竹還是在窗子底下安靜地生長。”“現在你看那棵樹,它的葉片被風翻動的模樣多淡定。”“現在讓我們望着這隻瓶子,不去思考它的形狀、顏色,而只是注視着它。”

高中以後,梓萱陸續被診斷出抑鬱症、焦慮症和強迫症。她正開始嘗試改變。她常常寫日誌,通過把一天中的事情記錄下來,她看到了一些從前沒有留意的生活的歡愉,開始擴大自己的世界。過去,她總是看很多收納視頻,認爲所有的物品必須待在它們應該在的地方。現在,她慢慢放下了一些執念,她的房間開始有了住人的痕跡。前幾天,媽媽說她變怪了,莫名其妙,不可理喻。她告訴媽媽:“恰恰,那纔是正常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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