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 “進過方艙的不要、陽過的不要” ,方艙志願者康復後求職遭拒…是誰製造了用工歧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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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過方艙的不要、陽過的不要”

這是最近一段時間

曾感染過新冠的陳峯和他的同伴

在求職時遇到的問題

今年春天,陳峯從外地趕赴上海,在方艙醫院工作時期被確診爲陽性,但他如今早已治癒出院。本該迎接新生活的他卻發現,無論在微信兼職羣裏,還是去招聘會現場,找工作時不少企業都會要求查驗近兩個月的核酸檢測記錄,並拒絕招錄。

近日,記者記錄了陳峯和與他類似情況的其他兩位曾爲方艙志願者治癒出院後的求職受阻記。同時,記者也隨機走訪了浦東和松江兩區的一些勞務中介,試圖求證在當下的上海,像陳峯這樣有過新冠陽性確診經歷的求職者找不到工作到底是個例,還是普遍的情況。

上海方艙志願者陽性康復後求職遭拒:

從方艙離開後,他在街頭流浪一個月

即使偶爾有陣涼風拂來,六月的上海依然熱得讓人悶得慌。22時許,結束一天繁忙的工作,大多數市民早已回家舒服地衝個澡,準備安然入睡。

此時,在上海臨港某寫字樓的地下室裏,陳峯習慣性地找了幾個紙箱子,熟練地把紙箱沿着縫隙撕開,將紙板平鋪在水泥地上,這就是他今晚的“牀”,旁邊放了一瓶水、充電寶和幾盒蚊香。

結束了一天的“流浪”,陳峯早已顧不上蚊蟲的叮咬,刷了一會微信羣裏的消息後,就躺在紙箱上準備入睡。這時,一束刺眼的手電筒燈光突然打了過來,原來是寫字樓的保安發現了陳峯,保安提醒他和同伴們:“這裏不允許打地鋪,儘快離開。”陳峯只得起身,收拾好他的全部行李,走到戶外,一番尋找後,他將希望寄託在不遠處公園內的涼亭裏。

這已經是自6月1日起離開方艙後,他在上海“流浪”的第30天。從2020年至今,新冠改寫了很多人的命運軌跡,陳峯也不例外。

陳峯是湖北十堰人,今年28歲,單身未婚,父母都在農村務農,身體不大好。他之前一直在廣東工作和上班,在電子廠、工地都工作過,隨着疫情的反覆,他也做了很多防疫方面的工作。

4月7日,通過一家勞務派遣公司的介紹,他和其他幾位同伴從廣州來到上海,打算在方艙做志願者,開始給的價格是一天工資800塊,陳峯心想,賺錢的同時,也能爲抗疫做一份貢獻,這個工作還不錯。12日開始,陳峯便正式進入國家會展中心方艙裏面工作,主要工作內容就是幫忙發放物資、轉運防疫物資,收拾生活垃圾、地面清潔,拖地,以及幫醫護人員打下手,包括方艙裏面各種需要做的事情等。

4月20日這天,陳峯被安排上夜班——從凌晨三點到第二天早上九點,當天晚上上班前要抗原檢測,陳峯被檢查出了兩條槓,同時他也出現四肢無力、嗓子痛等症狀,隨後即被確診爲陽性並在方艙內接受治療,直到治癒出院。

出院以後,陳峯沒有固定的住所,讓他沒想到的是,在找住宿的時候,一些小旅館發現他4月兩次核酸檢測記錄爲陽性,就拒絕了他住宿的要求。於是,他開始了自己的“流浪”生活,先是去了虹橋火車站打地鋪,再去了松江九亭,然後來到了臨港。

眼下,陳峯只能暫時露宿在臨港的公園裏,晚上就睡在公園的椅子上,害怕蚊子咬得睡不着,他買了蚊香。他將行李放置在公園另一處“隱祕的角落”, 一大桶水、一個大書包裝得鼓鼓囊囊、一個大黑色垃圾袋裏面裝滿衣服雜物,所有東西堆在角落裏,用雨布蓋着藏好。

往後,當人們來公園裏露營野餐時,會想到這裏曾經是有過陽性記錄的外來務工者無家可歸時寄身的地方麼?

“‘陽’過的我們找工作爲何這麼難”

陳峯一邊“流浪”,一邊也通過勞務市場、微信羣的招聘信息,想要在上海找一份臨時的工作,但讓他沒想到的事情發生了。

在他加的幾個微信羣裏,不管是電子廠、還是保安、快遞分揀員等,都在招聘要求裏寫到:“陽過的不要、進過方艙的不要。”這讓他有點錯愕,自己這樣的情況難道就找不到工作了嗎?在網上看工作的同時,陳峯也打算去招聘現場去碰碰運氣。

6月15日,揹着雙肩包,拉着行李箱的陳峯,走在浦東新區周浦鎮的一個公交車站旁,看到路旁有人擺着招工廣告的易拉寶,招工的人上下打量了陳峯一番,便問陳峯,“你是不是要找工作?”陳峯答,“可以啊,你們這裏是什麼工作?”對方隨即又問道:“兄弟,你有沒有在方艙裏待過?之前陽過沒有?”陳峯想起之前在網上看到的很多招聘廣告裏特別提到的這一條,害怕告訴對方自己曾經陽過就沒有後續了,便試探性地回了句,“沒有啊。”沒想到對方熟練地說道,“那你打開手機裏的隨申辦,我看看你近兩個月的核酸檢測記錄怎麼樣。”聽罷,陳峯無奈地搖了搖頭,離開了公交車站。

陳峯把自己的遭遇發在了和其他方艙工友一起建的微信羣裏,很快就有其他人回覆,表示也遭遇了和他相類似的情況。

劉碩和陳峯一樣,他們一起從廣州來上海,並在國家會展中心方艙裏一起擔任志願者工作。4月24日,劉碩被確診爲新冠感染者,5月13日治癒出院,5月24日和6月1日復陽過兩次,6月8日出院後,又在隔離酒店一直隔離到16日。

劉碩從隔離酒店出來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工作。但他看到自己加的一些兼職羣裏很多招聘廣告裏都寫道:陽過的不要、進過方艙的不要,劉碩心裏納悶:“我身體都沒什麼事情了,爲什麼找個工作這麼難呢?”

暫時不打算回老家的劉碩準備在上海先租個房子,他找一些之前認識的朋友詢問,朋友給他推薦了浦東新區康橋的房源,不到10平米的小單間每月租金800塊,朋友還特地囑咐他兩點:不要說是他介紹過來的,也不要說自己曾經陽過。但劉碩覺得,這又不是什麼丟人的事情,自己曾經爲抗疫做過貢獻也算是英雄,於是他就如實地和房東講了自己的情況,房東一開始不想收,但最終還是讓劉碩住了下來。

眼下,劉碩最要緊的事情就是儘快找到一份工作,他有點擔心自己的身體,心想自己去工廠裏上夜班估計喫不消,送外賣、送快遞倒是沒有什麼問題,不過他最理想的工作還是想做消殺工作,之前也考取過相關的證書。

“你從方艙裏出來的都敢來這裏應聘?”這是前段時間,曾鳴聽過的最多的一句話。來自於山西忻州的曾鳴在蘇州和上海的求職之路同樣坎坷。

在上海務工的他此前曾感染過新冠,治癒出院後的他,先是去了南通隔離,隔離結束後原本想回山西老家,但是電話打過去聽到回去還要隔離很久的消息後,暫時決定先不回老家,於是,就從南通去蘇州找點臨時工做做。他在蘇州找了幾家電子廠,卻都要求查驗近兩個月的核酸檢測記錄,屢屢碰壁的他只好打道回上海。

在上海他同樣想求得一份電子廠的工作。在他看來,這份工作至少工資還可以,很多還包食宿,但令他沒想到的是,他看到兼職羣裏富士康等企業在招聘啓事裏明確寫道:陽過的不要、進過方艙的也不要。這讓他再一次嘆氣,不知怎麼辦。

除了網上招聘,曾鳴也去過鬆江車墩的一些勞務公司,對方也要求當場查驗近兩個月的核酸檢測記錄。如今,半個月過去了,曾鳴依然沒有找到一份滿意的工作,目前他也和陳峯一起,晚上隨便找個空地打地鋪,喫飯基本上靠路邊的小炒店、便利店裏的泡麪來解決。

記者隨機走訪上海浦東松江部分勞務中介,中介:迪士尼、富士康、大金等公司都“不要陽過的”

“沒有陽過?那就行”

在浦東秀沿路康新公路一帶,集中了大量勞務介紹所,沿街店面一字排開,此地是上海最大的勞務市場之一。我們走進的第一家中介“XX人力”主要業務是爲各大快遞公司招工,工作人員正在接待一名年輕的男性求職者。

“有沒有48小時核酸陰性報告?”

“有。”

“沒有陽過吧?”

“沒。”

“那行。”

記者在一邊試探性地問了句,“陽過的不行嗎?”前臺小哥遲疑了一陣,“……有陽的話可以問問別的企業。”

“快遞公司確定不行是嗎?”

“快遞的話,有的查得嚴的就不行,有的就可以。”

當被告知記者曾於4月份因爲新冠陽性入住過方艙後,邊上另一名求職者插了句,“4月份的話就沒事。”

此時前臺小哥詢問,“進廠工作可以嗎?有些廠查得不嚴。張江那裏有些做醫療器械的小廠,應該可以,工資6500元/月差不多。”

沿着康新公路右拐到了秀沿路,是一家專招餓了麼騎手的中介。接待我們的一名年輕女員工告知,只要符合年滿18週歲和沒有犯罪記錄兩項條件,就可以報名。送一單賺6元,多勞多得。

“之前陽過要緊嗎?”

“這個不要緊,陽過的話我們給你報備一下就可以了。”

“我們可以通融,但廠裏不通融啊”

離開餓了麼騎手中介,我們穿過馬路,沿着康新公路反方向走到和川周公路交界的丁字路口,川周公路上同樣也是勞務中介密佈。

“XX勞務派遣”以爲電子廠輸送工人爲主,在聽說記者曾經陽過後,接待我們的小哥回答得有些語無倫次,

“陽過……不要緊。有很多廠不行,但有的廠沒事,達豐可以。”

“達豐是明確陽性也可以?對!”

記者注意到,在中介張貼的上海達豐(注:電腦有限公司)的招工告示上,註明“依松江區企業招工防疫提示”有幾點防疫要求,包括無可疑流行病學史,非中高風險地區,非封控區和管控區;同住人無居家隔離人員;無發熱、咽乾、咽痛、咳嗽等疑似新冠肺炎症狀;報到當日需持48小時內(按採樣時間)核酸檢測陰性報告及抗原檢測陰性結果,或24小時內核酸檢測陰性報告,且招錄現場抗原檢測陰性;體溫、健康碼、行程碼均正常;必須要有打過兩針疫苗記錄。

我們在廣告欄裏又隨機挑了一家名爲日榮半導體的公司詢問,

“這家陽要緊嗎?”

“不一定。”

“可以通融嗎?”

“這個,(我們)通融是可以通融,但廠裏他們不通融啊,對吧?”

而上海寶山富馳高科有限公司的招工告示則在入職要求中明確寫道,“需要上海本地72小時以內核酸,之前陽過或方艙志願者暫不接收。”

“這家明確寫了陽過的不要。”

“對,有些是明着說的。”

“那些沒有明說的是不是就代表還有通融的空間?”

“他們會查你手機的。”

此時旁邊另一名中介小哥就給記者支招,“如果廠裏問你,就說沒陽過,有些不一定查,但查的話就沒辦法了。”

兩個小哥互相討論起來,

“日月光(指日月光集團,爲半導體制造服務公司)也查吧?”

“對,整個日月光的都查。”

幾十米開外,“XX職介川周公路店”的工作人員將一沓6月28日(採訪當日)的招工信息表塞到我們手中。在9頁表上,共發佈了36項招聘信息,其中9處用人單位明確告知有過新冠陽性史的不要。

其中上海迪士尼樂園項目保安的招聘信息中也白紙黑字標註了不接收陽過的復原人員。他們拒絕的幾類人員是這樣的:有犯罪記錄,或者有精神類疾病的不要;戴眼鏡,明顯處有紋身比如手上、頸部、面部;去過方艙,確診過陽性的不要。

接下去,晨報記者來到松江區車墩影視基地附近的車峯路上,這條路上同樣聚集了一長溜勞務中介,是上海另一處大型勞務市場。

看到記者在門外張望廣告欄上的招聘信息,“XX職介”的一名女員工主動上前詢問:

“想找什麼樣的?我們每天的工作都不一樣,每天都在變。”

“陽過的要緊嗎?”

“陽過可以進達豐呀。”她想了想,“要不然,就是外賣。”

“是不是工廠一般都不招陽的?”

“對。”

“明確表示不行?”

“對,你不說人家也都會查身份證,一查都能查出來。”

“我4月份陽的,到現在已經很久了。”

“無論什麼時候陽,一刷身份證都能刷出來。”

記者向她指出,上海富士康的招聘信息裏並沒有提到有過陽性史的不要。她搖搖頭,“富士康不要陽性的。”

看記者找不到適合的工作,她提出可以先加微信,然後進羣關注每日的招聘信息。“反正到時候再看一下,陽過的暫時(不要)、幾乎都很少要的。”

而在富士康招聘信息的邊上,就是上海大金空調的招聘信息,上面寫道,“要48小時核酸報告,進過方艙、陽過、做過方艙志願者的不要。”

當記者再一次確認,是否招工單位明確向其指出陽過的人不要時,我們得到了十分肯定的回答,“對,要是要的話我們也想送。”這名員工告訴我們,“說實話,陽過的人現在也不少。就算沒陽過,在方艙上過班的也不要。沒辦法,人家都不要,你送去也沒用。”

“是怕復陽嗎?”

“不是怕復陽怕什麼,反正所有陽過的都不要。但我估計過不了幾天都會要,不要這些陽過的,人家怎麼生活呀?”

“到你們這兒來找工作的人裏陽過的多嗎?”

“有,咋能沒有啊?你想這個疫情好多陽的……”

再往前走,“XX勞務”門口有幾名工作人員正拿着招聘信息招攬求職者。當記者向他們表示自己曾經陽過時,幾個人都陷入了沉默。過了一會兒,有人提了一句“京東快遞應該可以”,她旁邊的人馬上表示,“京東今天已經滿了,不招了。”

一天後的6月29日,之前接觸過的一名中介小哥給記者發來信息,還是迪士尼保安的空缺。“把你身份證正面拍照發給我,我給你問一下,行的話下午就可以去面試。”

但是稍後的另一條信息裏,他的口氣顯得有些失望,“迪士尼暫時沒有希望了,要48小時核酸報告,還要沒有陽性記錄,沒有方艙記錄。”爲了安慰記者,他承諾,“以後沒事兒了的話,你是可以進去的,我直接安排你進去。”

本報記者事後致電上述幾家企業求證。記者發郵件給上海迪士尼公關部門郵箱和迪士尼招聘部門郵箱,暫時未得到回覆;此前,記者多次撥打上海迪士尼公關部門人員電話,均無人接聽。

大金空調方面,記者聯繫到了企畫財務部CSR法務課課長顏海雲,她在電話中表示自己對於這一情況並不清楚,至於公司是否確有這樣的要求,他們還需進行調查。隨後要求記者將勞務中介的招工信息以郵件方式發送至郵箱。我們稍後收到了大金空調的回覆郵件,郵件中表示公司已迅速開展相關調查並已得到結果,“我司在官方發佈招聘要求條件時,從未將‘不招收陽性康復人員及方艙志願者’作爲招聘要求條件,也從未向勞務中介提出此招聘要求條件。”

記者還撥通日月光封裝測試(上海)有限公司總機的電話,對方表示,公司產線員工大部分是勞務外包的,具體事務需要跟公司人事部門對接,接通電話的男子拒絕透露個人姓名和職務,並拒絕記者讓人事部門轉接溝通相關情況的請求。

(爲保護受訪者隱私,本文均使用化名)

快評:誰在製造歧視?

從法理上看,《中華人民共和國傳染病防治法》明確規定,任何單位和個人不得歧視傳染病病人、病原攜帶者和疑似傳染病病人。

況且這些人還不是傳染病人,他們只不過曾經感染過新冠病毒並且已經康復,多名權威專家都曾證實:“新冠患者治癒出院、無症狀感染者解除醫學觀察後,體內已產生相應抗體,目前還沒觀察到造成傳播的案例。”“國內外的研究一致證明核酸復陽者沒有傳染性。”

在招工環節上,不招錄新冠陽性康復者、調閱兩個月或者更長時間的核酸檢測記錄,甚至不招錄有方艙工作經歷者,這是一種毫無道理的歧視行爲,必須及時得到糾正!

那到底是誰在製造歧視呢?

許多用人單位都通過中介公司進行招工,中介公司對招工要求進行原創的概率很小,他們發佈的招工要求,代表的是用人單位的意志。說到底,還是用人單位出於某些考量,想要將新冠陽性康復者拒之門外。

但無論他們的考量是什麼,都是不合法,也不合理的。

離開方艙,對於康復者,曾經核檢陽性的信息就應該與體內病毒一起死去。他們是和我們一樣完完全全的正常人。曾經的方艙經歷是他們爲抗疫做出的犧牲,而不是歧視他們的理由。請給他們一個微笑。

也希望有關部門,能重視這一歧視現狀,幫助受到不公正對待者,使他們應有的權利,能夠得到維護。

本文來源:新聞晨報

作者:新聞晨報焦點報道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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