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漫長的歲月裏,我都懷念那個溫柔慈祥的好奶奶,嫌棄那個撒潑打諢的瘋奶奶。 直到有天,我在疼痛的輪迴中醒來,透過那明晃晃的壓抑,赫然發現這樣的真相: 沒有經歷過“黑化”的人生,不值得一過。
奶奶 “瘋” 了
我父母早逝,從小跟隨爺爺奶奶長大。
記憶中,奶奶是典型的賢妻良母:安分守己,任勞任怨,從未發過脾氣。
哪怕家人對她態度不好,她也總是一笑而過,從不計較。
由於她太好了,以至於:
我們可以在她面前盡情發泄自己;卻常常會不自覺地忽略她的感受。
15年前某一天,因爲一件極小的事情,她突然就失控了。
早上起來,她跟爺爺說想晚上喝魚頭豆腐湯,讓爺爺去買。
爺爺口頭答應了。
但後來,爺爺下棋過於入迷,忘了時間,下午去到菜市場,魚頭已經賣完了。
得知這個事情,正在廚房裏忙活的奶奶,頓時就不幹了:
“砰”的一聲把鍋鏟摔到地方,扯下圍裙扔在一邊,頭也不回地摔門而出。
“我受不了了!我要回孃家!”
房間裏,她怒氣衝衝地收拾着行李。
這番狀況從未出現過,爺爺整個人都懵了,急忙打電話向兒女們求助。
大伯馬不停蹄從縣城買來魚頭,驅車幾十公里送到奶奶家;
姑姑千里迢迢從外地打來電話,陪着奶奶閒聊嘮嗑一整晚;
爺爺整個人也沒閒着,急急忙忙把魚頭湯燉好,端給奶奶。
總之一夜之間,奶奶成了全家的寵兒,這跟她過往在家中的地位,天壤之別。
也許是大家都習慣了她的好,從未見她跟誰急過眼。
面對她這次突如其來的情緒失控,大家會感到非常意外,手忙腳亂。
“可能只是暫時神經錯亂了,哄一下就好了。”
變本加厲
然而,一番折騰過後,奶奶並沒有恢復往日的慈祥。
相反,她開始變本加厲,常因爲一些小事大發脾氣。
比如,她早上交待爺爺抽空去買菜,結果爺爺又一次沉迷下象棋,把她的囑咐忘得一乾二淨;
比如,她跟鎮上的婦人嚼耳根,嚼着嚼着,婦人告訴她“你兒媳對你不滿,在背後說你壞話”;
比如,她給孫子錢,讓孫子去買零食喫,孫子並沒有拿錢去買零食,而是攢下來交給了媽媽......
所有這些家人有意無意的小舉動,當面看見也罷,道聽途說也罷,都會讓奶奶大發雷霆,大聲嚷嚷要“回孃家”。
一開始,家人還會對她百般遷就,一邊賠禮道歉,一邊極力挽留。
後來鬧得多了,大家也開始厭煩:
“回孃家,誰來照顧你?”
“我們供你喫供你喝,你還有什麼不滿足的?”
“這麼大年紀,還鬧脾氣,傳出去讓人笑話!”
然而,這番規勸,並沒有讓奶奶有所收斂。
甚至,有時被說多了,她還會指着家人的鼻子,破口大罵,罵大家沒有良心,忘恩負義。
罵完以後,她會開始慟哭,一邊哭一邊痛述家史:
從小家裏窮,喫不飽穿不暖;
嫁給爺爺後,她又不受婆婆待見,天天捱罵;
懷孕大着肚子還要上山挑水給全家人喝,甚至還因此流過產......
年少的我,無法理解奶奶突如其來的鉅變。
但她天天翻來覆去地說這一堆陳年往事,就像一隻聒噪的蜜蜂在耳邊嗡嗡作響,令我內心深感厭煩。
當時,我只想快點逃離這個家。
回孃家
後來,我考上了大學,離開了家。
我原以爲,不用再天天面對奶奶的哭鬧,我會輕鬆很多。
然而,事與願違,她隔三差五就會給我打電話。
有時,她會憤怒地向我控訴她周圍的人;
有時,她會哭着向我闡述她悲慘的人生;
有時,她會不斷向我強調她身體的疼痛......
每次聽到她在電話裏喋喋不休的抱怨,我都想變成一隻鴕鳥,將頭埋進沙子裏,隔離外界所有聲音。
但念在她將我從小養到大的情分,我不能反駁她,也不能掛她的電話,只能這樣乾巴巴地忍着,把電話放在一邊,任由她自說自話。
大四那年春節,我在家一邊搞畢業論文,一邊準備考研,忙得不可開交。
面對奶奶的絮叨,也變得愈加不耐煩。
“你要回孃家,那就回啊!”
有一回,我實在忍無可忍,衝她喊出這句話。
奶奶沉默半晌,默默走出了我的房間。
她真的回孃家了。
當我和大伯焦頭爛額地跑到車站尋回她時,她披頭散髮,趴在地上慟哭:
“家裏沒有一個人在乎我,你爺爺心裏沒有我,你們做小的也不管我死活!”
那一刻,我忍不住去想:
爲什麼過去那個和藹可親、人見人愛的奶奶,會突然變成如今這番人人避而遠之的怨婦模樣?
我隱隱約約有一種揣測:
或許,奶奶並不是想回孃家。
她的小題大作,她的無理取鬧,她噴湧而出的暴脾氣,更像是通過“自我黑化”,尋求某種平衡。
這平衡是什麼?
當時的我,不得而知。
丟臉到家
我大學畢業後,考上了公務員。
工作2年後,我在小縣城買了房,跟S先生談起了戀愛。
S先生是一名高校老師,家庭優渥。
在旁人看來,我跟他就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但不知爲何,每當他在我面前侃侃而談時,我總感到莫名的自卑,極度不自在。
與此同時,各種聲音開始在我腦海裏響起:
“你配不上他。”
“你結婚也不會幸福的。”
“你看你奶奶過得多苦......”
後來逐漸地,我成了他身邊的一個附和者,很少袒露真情實感。
哪怕他的某些言行令我產生不適,我也會一笑而過,從不計較。
也由此,我成了S先生眼裏絕對溫柔可人的賢妻良母:不生氣,不做作,充滿包容。
戀愛2年後,我帶S先生回家。
餐桌上,大夥歡快地聊着天。
奶奶端起雞湯喝了一口,立刻吐了出來:
“爲什麼要放姜?說了多少次了,晚上喫薑賽砒霜,你們是要毒死我這個老太婆嗎?”
那一刻,整個餐桌的氣氛突然僵住了。
“怕死你就別喝啊。”爺爺沒好氣地回了她一句。
頓時,奶奶的脾氣就上來了。
“砰”的一聲把碗摔到地上,一屁股坐在地上,一邊哇哇大哭,一邊指着爺爺謾罵。
看到旁邊S先生錯愕中帶着嫌棄的表情,我整個人被滿滿的尷尬、羞恥充斥着——
恨不得找個地縫把奶奶塞進去,然後我也跟着跳進去。
從那以後,我在S先生面前更卑微了。
本來身世就不好,再加上這個神經質的奶奶,人家不跟我分手就已經很不錯了。
在我持續的遷就和討好下,S先生不久後終於向我求婚了。
一年後,我們有了自己的孩子。
在哺育孩子的過程中,一系列問題接踵而至,我和S先生的關係也隨之惡化。
我終於一點點體會到:
一個內心卑微的人,要做好一個賢妻良母,真的好難。
輪迴
女兒出生後,S先生提出請個專職保姆。
我不加思索地拒絕了。
我覺得帶孩子是我的分內事,沒必要花那個冤枉錢,儘管我們完全支付得起。
於是S先生繼續上班,我一個人在家帶孩子。
由於產後抑鬱,我常常處於情緒低落的無力狀態。
一邊照料嗷嗷待哺的嬰兒,一邊買菜做飯料理家務,幾乎用盡了我全身的力氣。
但每天晚上,我依然強撐着精神,爲S先生準備晚飯。
從小養尊處優的他,沒有做過家務,體會不到我的辛苦,對我諸多嫌隙。
地板髒了,孩子哭了,飯煮硬了,菜煮鹹了......都免不了被他抱怨一番。
彷彿,我是低他一等的僕人,而不是跟他平起平坐的妻子。
有一天,孩子半夜發高燒到40度,我不敢叫醒S先生,一個人打車抱着孩子去醫院,又是輸液又是抓藥,忙活一整個晚上。
第二天早上,孩子終於退燒了。
我拖着疲憊的身軀回到家,叮囑S先生下班的時候去菜市場買個鴿子回來燉湯。
整個白天,我一邊忍着身體的疲憊,一邊小心翼翼地照顧着生病的寶寶,生怕出現一絲疏忽。
然而到了晚上,當我餓得飢腸轆轆,卻看到S先生兩手空空回來:“老婆,晚飯做好了嗎?”
他完全忘記了我早上的囑咐。
那一刻,我猛然意識到:
一直以來,他就像個少爺一樣,高高在上,坐享其成,從未體諒我的心酸與無力。
在他的世界裏,我的付出是理所當然的,我的需求是不被看見的。
一瞬間,我被一股強烈的無價值感、無意義感充斥着,淹沒了我整個人的存在價值。
我快步走進房間,一邊放下熟睡的寶寶,一邊怒氣衝衝地收拾行李:
“我受不了了!我要回孃家!”
當我聲嘶力竭地喊出這句話時,竟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顫。
彷彿這句話不是出自我的口,而是來自另一個熟悉而陌生的人。
吼完之後,我開始蹲在地上,痛苦地抽泣着。
相擁
也就在那一刻,我想起了我的奶奶。
在漫長的歲月裏,她總是一副笑呵呵的慈祥模樣,從來沒見她跟誰急過眼。
不知在她情緒突然爆發喊出 “我要回孃家” 的時候,是不是也經歷着我現在這般絕望?
亦或說,比現在的我更絕望?
至少,我在懷孕期間得到了很好的照料,還生下了一個健康的女兒;
而奶奶,一生辛苦,任勞任怨,卻在懷孕期間被迫乾重活、流產......
當時的她,應該比現在的我,更痛苦吧?
但就像我一樣,因爲內心的匱乏與卑微,她將這些負面情緒深深地壓抑下去了。
想到這裏,我忍不住放聲大哭。
孩子被驚醒,也跟着放聲大哭。
S先生木然地站在一旁,一臉愕然,不知所措。
我不想重複奶奶的命運。
我決定跟S先生談談。
把孩子哄睡以後,我將S先生拽到客廳。
我從與他相識時的卑微,聊到我現在的百般隱忍;
從奶奶過去的和藹慈祥,聊到奶奶現在的撒潑打諢;
從我如今對奶奶經歷的感同身受,聊到我們孩子的當下和未來......
我哭了,S先生也哭了。
和解
一次溝通,並不能完全解開矛盾的癥結。
S先生與生俱來的優越感,不是一時半會;我在關係中的卑微與隱忍,並非一朝一夕。
他依然會不自覺地無視我的存在與感受,對我頤指氣使;
我也依然會時不時失控,像個孩子一樣,坐在地上撒潑打滾。
所幸,在理智層面,我們都想尋求更好的相處之道,想成爲更稱職的父母。
也因此,我們一起走進了婚姻諮詢。
在諮詢過程中,我們逐漸意識到自己的癥結所在:
因爲父母早逝,我始終帶着深深的被拋棄感和不配得感存活着,討好身邊所有人。
而S先生呢,因爲是家中獨子,從小聰慧、優秀、能幹,習慣了自命不凡的姿態。
從某種程度來講,我的卑微襯托了他的卓越,他的卓越補償了我的匱乏。
因爲這個原因,我們相互吸引;也因爲這個原因,助長了我們各自的癥結,在親密關係中形成傷害。
在諮詢師的鼓勵下,我逐漸學會直面自己的情緒,積極溝通,在關係中坦誠自己的脆弱。
每當我失控時,S先生也會努力嘗試放下高高在上的姿態,學着去傾聽、理解我的感受。
一次兩次三次......
一年兩年三年......
在長達4年的共同努力下,我們的溝通才終於變得順暢了一些,我們的關係也才終於變得清爽了一些。
理解
同時在這個過程中,我也慢慢理解了我的奶奶。
她出生在40年代一個貧困人家,年紀輕輕便被父母嫁到了爺爺家裏換取彩禮。
面對這個安排,她沒有話語權,只能默默順從。
嫁給爺爺後,出身貧寒的她,無論多麼努力地犧牲和付出,依然被婆婆、小姑瞧不起。
這幾十年來,她秉着以和爲貴的想法,把委屈往肚子裏吞。
因爲一直隱忍着,從不表露情緒,大家都以爲她性情好,不愛計較。
但事實上,她不是沒有眼淚,而是不懂流淚,或不敢流淚。
當她不斷地因爲一些小事撒潑打諢,吵着要回孃家,不是因爲她故意要“作”,也不是因爲她在發神經,而是她想通過這個方式向大家發出怒吼:
我是存在的,我是有需求的,我是需要被看見的!
我們已經忽視她太久太久了,我們已經虧欠她太多太多了。
珍惜
今年五一期間,我給奶奶打了個電話。
一如既往地,她喋喋不休地跟我絮叨着。
這一回,我不再掛斷她的電話,不再把手機扔到一邊任由她說個不停,不再覺得她是個無理取鬧的神經病。
我就靜靜地聽着,聽她講她過去的往事,講她心裏的委屈。
我從奶奶那蒼老而沙啞的聲音裏,第一次聽出了孤獨,還有對愛和被愛的渴求。
“奶奶,母親節那天我回家看你吧。”
“嗯,到時讓爺爺給你殺只雞。”
母親節那天,我帶着孩子回到老家。
爺爺一個人在廚房鞍前馬後地操勞着。
我:奶奶呢?
爺爺:她呀,一大早叫我殺雞,我說等你來了再殺,然後她就不樂意了,又鬧着要回孃家了。
我:她真走了嗎?
爺爺:還沒有,不過行李已經收拾好了,說是等你回來見你一面就走了。
我:爺爺,你今晚燉雞湯準備放姜嗎?
爺爺:當然要放啦,不放不好喝。
我:爺爺,聽我的,不要放。
爺爺:爲什麼?
我: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爺爺:好,聽你的。
那晚的雞湯,爺爺沒有放姜,喝着有些許腥味。
但奶奶卻喝得格外起勁:
“看吧,不放姜的雞湯就是好喝,還養生呢。”
晚飯過後,她一個人回到房間,默默把行李拿了出來,再也沒提回孃家的事情。
晚上睡覺的時候,奶奶突然又冒出一句:
“雞湯還是放點姜好,不然太腥了,我現在都有點反胃。”
“好好好,聽你的。”我樂呵呵地附和着。
其實,根本不是雞湯放不放姜的問題。
她真正需要的,其實是被看見、被在乎、被重視的感覺。
從那以後,面對奶奶的無理取鬧、撒潑打諢,爺爺也學乖了。
不批判,不反駁,一切照做。
每當這個時候,奶奶都會不自覺地揚起眉毛:
“哼!老虎不發威,你當我是病貓。”
“我那敢呀!你可是我們全家的寶貝吶。”爺爺順勢回應道。
“這麼老了還寶貝,丟不丟人!”奶奶假裝生氣地把頭扭向一邊,似笑非笑。
當需求不斷被看見,情緒不斷被接住以後,奶奶也愈發變得有底氣,再也不鬧回孃家了。
黑化
寫到這裏,突然想起黃玉玲老師的一句話:
一個人“黑化”的契機之一,發生在你遭受巨大的痛苦時。
當你痛得都不像一個人了,你必須要站起來,也必須要反抗。
這裏所說的“黑化”,並不是指一個好人從善良到殘忍、從單純到深沉,並最終演化成黑暗人格。
而是指:
一個在外界的規勸和教化下,從來不敢真實做自己的老好人,通過一種激烈,甚至極端的方式完成蛻變,活出自我的過程。
黑化的歷程,很漫長,也很苦澀。
可能會經歷多次碰壁,會走很多彎路,甚至還會遭受劇烈的情緒波動。
就像我,一直在親密關係裏誠惶誠恐,不斷壓抑自己,圍着對方轉,生怕對方一不高興就離開自己。
直到歷經3-4年的婚姻諮詢,在關係中不斷碰撞,在碰撞中受傷,在受傷中自省,在自省中成長。
就像我的奶奶,一直在家庭裏卑躬屈膝,不斷隱藏自己的情緒,不斷逼迫自己做一個稱職的好媳婦、好妻子、好母親。
直到歷經長達15年的黑化,不顧周圍人的規勸和議論,大膽地做回小孩子,盡情撒潑,盡情打諢,去努力活出自己。
這些過程充滿艱辛,但終點卻是迷人的。
很慶幸,黑化後的我,獲得了更好的親密關係;很慶幸,黑化後的奶奶,如願地活成了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