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 我在“8線”小縣城，辭職寫網文，年入百萬

環球人物

太多人在這裏“蛻變”，

人生徹底顛覆了。

作者：陳佳莉

用一個詞形容30歲之後的人生，卓牧閒選擇了“魔幻”。

從軍醫轉行，他“搖身一變”成了律師；律師做得好好的，他又轉行當起了作家；別的作家宅家碼字，他整天往派出所跑。

關鍵是，他壓根不叫卓牧閒，卻頂着這個名字行走網絡10多年，現在甚至不捨得脫下這個“馬甲”。

“我該稱您段老師（原名段武明）還是卓老師？”《環球人物》記者問。

“卓牧閒，大家都這麼叫我，習慣了。”

一開始沒有人看好他辭職寫網文，“片警調解鄰里矛盾，幫居民抓小貓小狗，這些雞毛蒜皮怎麼會有人看？但我有很強的表達欲，就是想寫。”

讀者們給了卓牧閒很大信心。在讀書類App上，他的作品有128萬書粉。《朝陽警事》完結時，線上閱讀量超過2000萬次。

就此開創了“警務小說”門派，卓牧閒的人生像開了掛。

只有大專學歷的他，在網上指導教授如何寫網文，被邀請加入中國作協成爲會員，所有涉及網絡文學的獎項他拿了個遍，年收入最多時超過百萬。

他把這份工作稱作“成本最低的創業”。

創業成功，他沒忘記“反哺”。一個保安小夥跟着他寫網文，也寫成了“大神”。改變人生，似乎就是倏忽一瞬的事。

脫掉“馬甲”，他講述了自己那些不亞於小說情節的精彩經歷。

穿上“馬甲”寫警察

你稱呼我“作家”，對我來說，還有點像做夢一樣。在我30歲之前，“文學夢”真的只是一個夢。

我老家在江蘇南通海安縣的農村，小時候一年都去不了一次縣城，閱讀是瞭解外界的唯一渠道。但能讀的東西太少了，只有村辦公室的報紙，還有像《科學種田》這類型的書。

從村裏大喇叭每天定時的廣播中，我第一次接觸了四大名著。現在我還跟朋友開玩笑——“我可能是第一批有聲閱讀用戶，關鍵還是免費的”。

對閱讀的渴望一直延續到我去當兵。我乾的是軍醫，1998年還到過一線抗洪。退伍後，我才第一次接觸網絡小說，海量的內容，天馬行空的主題，那叫一個過癮。

可是，很快出現了一個問題，我閱讀速度太快了，作者寫書的速度不能滿足我，就很痛苦。

腦袋一熱，我就註冊了個賬號，自己在家寫。

那是2001年前後。也不好意思跟別人說，我就自己偷偷寫了發表。那時，我還不叫卓牧閒，穿的是另外一個“馬甲”。寫的內容也是最流行的玄幻和歷史題材。讀者留言一句誇獎就能讓我成就感爆棚。

·2022年世界讀書日當天，卓牧閒（左一）在海安中學做讀書分享。

突然有一天，有編輯給我打電話，說我的作品達到上架標準了。我反問：什麼叫“上架”。對方說就是可以開通VIP，讓讀者付費閱讀。

第一反應，我覺得這是個騙子。

能把文字發表出來，而且有讀者看，對我來說，已經是個了不起的成就了，哪還想過賺錢的事。

可轉念一想，我有什麼值得騙的呢，就跟對方簽了合同。第一次拿到2800元的稿費，我高興壞了。興趣可以賺錢，單這一點，就夠讓人興奮了。

中間我也斷更過一段時間。當時我從部隊復員，通過自學考取了律師資格證，在做律師。工作一天回來，我還要坐在電腦前碼字五六個小時，太累了。

直到一件事的發生，讓我重操舊業。

我的一個好朋友，也就是我們轄區派出所的所長，突然有一天在辦公室倒下了，之後就再也沒有起來。他去世時剛40歲左右。追悼會上，所有人都哭了。只是那時網絡不像現在這樣活躍，沒有人關注。

我對民警這個羣體太瞭解了，因爲好多戰友都在做這一行。據我觀察，我們轄區派出所裏的單身男民警，平均每年出差超過200天，你能想象那種工作狀態嗎？

可普通人對警察瞭解太少了，有的人一輩子也進不了幾次派出所。現在有了行政服務大廳，連換身份證都不需要去現場了，大家接觸的機會就更少了。

微紀錄片《書寫時代》，記錄了卓牧閒的心路歷程。

不瞭解就會不理解，不理解就容易產生誤解。

一種創作慾望在我心底油然而生，我要讓讀者看一看，現實生活中的警察到底在忙什麼。

剛開始寫的時候，網上很多人罵我“跪舔、獻媚”。隨着小說情節推進，瑣碎的日常鋪陳開，網友開始留言：“原來警察這麼辛苦”，“警察辦一個撬門溜鎖的小案子要走的程序跟大案是一樣的，光材料就要整一大堆……”

把電腦搬進警務室

第一本警務小說《韓警官》裏藏着我很大一個遺憾。

爲了更接近“爽文”，我把主角寫得一路升官，從一個鄉鎮公安特派員，到派出所所長、公安局副局長，然後進修當局長，符合升遷途徑，但是個特例，根本不是基層民警的真實寫照。

實際生活中，很多人幹了一輩子，還只是個民警。

有了一定讀者基礎後，我就想大膽嘗試一下，寫一個普通民警。

社區一個女片警進入了我的視野。她的孩子跟我家孩子上同一所幼兒園。我們家每天下午3點去接孩子，她們家每次都是補習班老師去接。

我管她叫“虎媽”，她還有點委屈：我也不想花那麼多錢，實在是沒時間……

有一次她甚至忙到忘了自己的生日，兩個孩子捧着蛋糕去派出所給媽媽過生日，辛酸又溫暖，那場景一下“擊中”了我。

她成了我第二本警察小說《朝陽警事》的主角。

這本書我寫了兩百多萬字，全是真人真事。主角沒有“金手指”，沒有升級打怪，也沒有一路高升，故事開端是個片警，到完本的時候，還是一個片警。

·《朝陽警事》主角的原型王益娟。

寫到最後，看到讀者依然在追更，我突然感覺，通過文字讓大家更瞭解基層民警，一定程度上緩解了警民矛盾，成就感滿滿。

爲了讓自己完全沉浸到小說中，我直接把工作室搬進了社區警務室，在這裏一待就是3年。直到現在跟你聊天，我還坐在警務室。我已經把自己當作他們的一員了，哈哈。

從事現實題材創作跟其他題材最大的差異，就是不能全憑想象，需要具體的故事。他們發生的每件事、說的每句話，對我來說都是素材。

我在這裏不僅寫小說，偶爾也幫他們乾點雜活。

像前段時間上海疫情嚴重，這裏離上海比較近，需要流調300人，幾個民警就得挨個聯繫到。工作量太大，我看着着急，就拿起電話幫他們打。

·卓牧閒（左）和民警在一起。

我還是我們這個區的人大代表，現在這個警務室也成了人大代表的工作室，羣衆有問題就跑來跟我反映。

也有尷尬的時候。比如我的一些粉絲，關係很熟了，知道我做過律師，也有很多警察朋友，遇到難事就會給我留言：卓大（卓牧閒大神），幫我曝光一下。

這讓我有點爲難。我可以做法律援助，但我不是公知，不可能沒有調查就去曝光一個人。

在這裏“重寫”人生

我有兩個孩子，我的愛人爲了支持我，在家全職帶娃，養家餬口的重任就壓到我身上了。

靠碼字養家，是我壓根沒想過的事。

但事實上，目前每年僅付費閱讀的收入就能達到五六十萬，再加上一些版權費，在一個小縣城，妥妥地可以養活全家。

·卓牧閒的部分網文作品也在線下銷售。

我也有過危機感，畢竟這個職業對體力也是一種挑戰，每天碼字五六個小時起，很多時候要寫到下半夜兩三點，真的是用生命在寫書。年輕人都很難堅持下來，何況我這個快45歲的大叔。

年紀大了，在網上混也會覺得跟不上潮流。

年輕人癡迷的一些玄幻、歷史題材網文，不是我的“菜”了。

你說，寫歷史主題搞個穿越也就罷了，還要帶個“倉庫”，還有系統升級、力量體系，這還是歷史嘛……

最誇張的，有些網文我根本看不懂，比如網遊主題的。我平時不玩遊戲，前幾年王者榮耀很火，我嘗試去玩，卻找不到興奮點。年輕人喜歡B戰，我上去一看，全是彈幕，眼花繚亂。

不過，一邊排斥，我還要一邊靠攏，畢竟我故事的主角都是年輕人，讀者也是年輕人。後臺數據顯示，我的讀者中，18-24歲年齡段佔比最大。我要去熟悉他們的語言體系。

·看網友留言，也是卓牧閒的靈感來源。

另一方面，網絡小說的生態環境，對寫現實題材的作家來說，不是特別友好。

我已經被叫作“傳統網絡作家”了。（苦笑）

在網上寫現實題材真正能“活”下來的有幾個？叫好不叫座。

像我和齊橙這樣，寫現實題材，可以賺到錢，還能養活全家，估計全國找不出幾個。

齊橙是北師大一個副教授，寫《大國重工》的，我們入行時間差不多。說來搞笑，我一個大專畢業生，還在網上指導過他，“教授，你應該這樣寫”。

·網文作家齊橙。

雖然我們倆勉強算是“突圍”了，拿了不少獎項，也賺到了錢，但跟寫其他題材的網文大神比，數據還是天壤之別。

話雖這樣說，我已經很滿足了，我得到的遠遠超過我的付出。

我一個從農村走出來的孩子，能成爲中國作協會員，拿過所有涉及網絡文學的獎項，還拿到了江蘇省“五個一工程獎”，能出席全國作家代表大會，還能看到總書記……往回倒十幾年，是我想都不敢想的榮譽。

毫不誇張地說，網文平臺改變了我的人生。

·卓牧閒參加中國作協全國代表大會。

這裏沒有門檻，不講學歷，作者中有清華大學畢業的，也有像我這種大專生，就是一種成本最低的創業。

可能你寫了3個月沒名氣，也沒賺到錢，但只要堅持，或許一年後你火了，就會像我一樣，不僅能養家，還能得到官方認可。

在這裏，上升渠道對每個人都是敞開的，這就是“中國夢”的體現。

我有一個兄弟，叫驍騎校，他寫的網文小說改編成了電視劇《橙紅年代》，你知道他以前做什麼的嗎？工地上的工人。

我們這裏的一個保安，大專畢業，家庭條件很差，父母離婚了，說實話，找對象都很難。不過，他很喜歡看小說，就跟着我學習寫網文，慢慢打開了新的人生，現在也成了網文大神。

太多人在這裏蛻變，人生徹底顛覆了。

我的小說主角都姓韓，是我有意識地在做成一個系列，韓一、韓二、韓三……有生之年，我計劃寫到韓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