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滄南  編輯 | 向由

新媒體編輯｜煎尼

今年5月，凱文消失了。

浙江女孩林默翻開小紅書，搜索凱文所說的理財平臺，沒有關聯內容。他的小紅書賬號也被封了。

突發奇想，她搜索了一個詞——“殺豬盤”， 她從新聞裏瞭解過這個詞，以爲是什麼賭博。

其實她已有預感，只是心裏不太相信。

此刻她只有震驚和崩潰，扔了手機，哭了起來。

點進去的第一條，是一個女孩寫了很長的一條筆記，分享了自己如何與小紅書上的陌生男子墜入愛情，期間被誘導，參與了一種“短線快投”，賺了點小錢，正當要做一單大的，卻出現了問題，女孩被騙了3萬。而林默被騙了5萬，過程就像一個劇本演的，某些臺詞也都一樣。

之後幾天，林默的小紅書推薦頁面上，全是跟她遭遇差不多的女孩。她感到意外，沒想到小紅書這個歲月靜好的地方，也潛伏了這麼多殺豬盤。

脫胎於交友與相親網站的“殺豬盤”，近年來有了新的進化，開始入侵小紅書這樣的UGC社區，還向各種領域的網站延伸，健身、租房、語言學習平臺也有其身影。

去年，杭州市公安局餘杭分局就接到報案，一位姓曾的女孩在小紅書瀏覽了一則相親貼，她留了言，不久就有人加她好友，在甜言蜜語中，兩人陷入熱戀。最終代價就是被騙82萬元。

一位從事反詐10年的民警告訴南風窗鹽財經記者，在小紅書這樣的社區，殺豬盤的蟄伏期會更長，更加隱祕。

相比其他社交網站，小紅書更突出自我推銷、人設包裝。特殊的社區文化，也決定了這裏的殺豬盤更善於僞裝，他們有更完整的資料包裝，更長的時間來營造人設。

“養豬”的過程也比以往更謹慎、漫長。

小紅書原是一個種草工具，如今把種草延伸成一種生活方式，涵蓋各個領域，如今婚戀、理財的相關筆記，也在激增。但小紅書引以爲傲的種草，卻摻雜了大量的虛假信息，濾鏡照騙、虛假筆記等，這些年來爭議不斷。

在這裏，殺豬盤找到了天然土壤。

小紅書愛情故事

關於殺豬盤，一些小紅書網友如此調侃，“努力掙錢，爭取不被盤哥瞧不起。”

殺豬盤只“殺”有錢人，這話不假。但林默覺得，自己被盯上，顯然不是在小紅書炫過富，她也沒透露過收入情況。很簡單，她的筆記裏，有兩條信息被盤哥盯上了——理財和相親。

這是殺豬盤眼中最理想的“豬仔”。但當時她並不知道殺豬盤和盤哥是什麼。

她的小紅書粉絲才幾十個，平時也很少發內容，幾乎不跟人互動。3月份底，她在筆記中吐槽自己無知跟風買基金，虧損得一塌糊塗。筆記打上了理財的標籤。4月初，難得心情好的一天，她花了100元多做了個美甲，配了一張戴着口罩自拍，發到了小紅書，鬼使神差，她打了交友和相親的標籤。

林默記得很清楚，4月17日，凱文給她發了條私信，說：“你的美甲跟膚色很搭，精緻，襯衣配齊肩短髮，氣質太好了。”

林默點開了凱文的主頁，三十多條筆記，健身、登山、做飯，自拍很多，長得帥氣，肌肉壯實，陽光、不油。簡介說是一位工程師。

　　凱文的小紅書賬號已註銷，在另賬號裏找到了凱文曾使用過的相同照片，正主爲臺灣一位博主。（受訪者供圖）

標籤是小紅書增加曝光度的重要途徑。在小紅書，“相親”這一話題的筆記接近70萬條，相比健身、穿搭、美食等經典話題，雖不算多，林默不知道的是，這裏已經成了灰產的溫牀，殺豬盤、地下婚介等遊弋其中，伺機而動。

林默今年27歲，在國企上班，工資還不錯，但同事都是中老年人，沒什麼交際圈。也很少在網上結交陌生人，她翻了翻凱文的照片，一種自律且健康的生活，印象還不錯。

現在想起來，凱文聊天很有技巧，夸人誇得恰到好處，問她是不是藝術老師，說“怎樣也得是教舞蹈的吧”。

殺豬盤一般都以誇獎對方來開啓聊天

兩人聊得很投緣，聊健身，聊做飯，他們對美食的共同愛好是魚和蔬菜，也聊盆栽養護，他們都在陽臺上開闢了一個“小花園”，她養了茉莉，他種了蘭花、月季。

第5天，兩人便加上了微信。林默對這個人還是挺有好感的。

一個星期後的某天，林默再次打開小紅書，接到凱文的私信，說在朋友圈發表了金融方面的敏感言論，微信被封了。

凱文請求她下載一個名叫eteams的社交辦公軟件。林默不太情願，但耐不住對方一再請求。最後還是他遠程幫忙註冊。

殺豬盤在小紅書鎖定目標對象後，會將目標對象引流至小紅書、微信、QQ之外的社交軟件

兩人開始分享各自的生活瑣事，路邊看到的花朵，每天喫的食物，詢問對方做什麼，看上去很自然，凱文卻不經意透露自己的業餘愛好——看行情。

這是大多數小紅書受害者的共同劇本。先是因相親帖子被屠夫們搭訕。

屠夫們長相出衆，事業有成。比起其他平臺的屠夫，他們更懂小紅書女孩對生活的追求，不再一味營造高富帥人設，而是突出了熱愛生活的人物形象。

看行情，是他們的必備技能，但不張揚，而以不經意的方式鋪墊出來。

隨着國內平臺反詐措施越來越嚴格，屠夫們會想盡辦法，把目標客戶引流至小紅書、微信QQ之外的社交軟件，如WhatsApp、Line等，eteams也是一個繞開監管的渠道。

轉移陣地，也在劇本里。如果不轉移，後續的行爲可能會被國內社交軟件判定風險，功虧一簣。

這是最考驗編劇技巧和演技的環節。林默回顧道，“當初他說微信被封，未必是真的被封，也許只是把我刪除了。但這麼做很巧妙，既能把我騙到他指定的平臺，又埋了一個讓我信服的伏筆，因爲發表一些金融相關的言論，導致微信被封，言下之意是自己很懂這一行。”

轉移順利，這出戏便進入了第二幕。

凱文改口叫她小默，有意無意表達自己對她的愛慕。林默也心動，“這麼優秀的男人，真是撿漏了。“

“甜甜的愛情，終於輪到自己了嗎？”

“相親粉”

小紅書上的“盤哥”，質量天差地別。

有的用戶向記者表示，她們遇到的盤哥，笨得像機器人，前言不搭後語，有的演技拙劣，一眼就看破。但真正深藏不露的盤哥也不少。

有的是主動搭訕，有的則僞裝成相親人士發帖，守株待兔。據一位小紅書用戶的爆料，她曾在首頁推薦刷到一個盤哥的相親貼，足有700多條留言，而她自己也差點中招。

事實上，盤哥質量高低，是背後產業鏈所決定的。

在黑產圈，林默這樣的小紅書用戶，定義爲“相親粉”。

原因很簡單，她們有相親需求，需求就對應着市場。她們被視作一種資源，可以引流到各種產業鏈，來路不正的婚介、殺豬盤等。

除了相親粉，黑產市場常流通的，還有集資粉、網賺粉、寶媽兼職粉、澀粉等。通常，這些術語以首字母縮寫的方式，出現各種黑產平臺和交流羣，達到隱蔽的效果。

黑產交流羣裏售賣的殺豬盤資料

南風窗鹽財經記者臥底進入了一個黑產交流羣，新人入羣，很快有人找記者私聊，“買數據嗎？買粉嗎？”

其中幾位賣家向記者提供提供了小紅書用戶數據的格式和範例。這些數據詳細到姓名、手機、出生年月、地址、身份證、家庭住址，應有盡有，比戶口簿更加詳盡。長期合作的價格在0.5元左右。

記者對其進行隨機驗證，發現姓名、身份證與小紅書賬號，均能對應。記者詢問賣家數據來源時，對方只表示是滲透而來，不願多聊。

其中幾位賣家向記者提供了小紅書用戶數據的格式和範例

一位賣家還表示，菠菜（博彩諧音）平臺都是找他拿數據，並附上一長串交易截圖做證明。

數據是死的，並不值錢。真正難的，怎麼把數據盤活，變成可以引流的資源。產業有分工，引流工作室便起到了一箇中間商的角色。

通常，他們會在小紅書、抖音等平臺尋找目標，搭訕、聊天，根據聊天內容、社交媒體資料等，再進行篩選和劃分，成功將其引導上家所指定的平臺，比如微信、QQ。

其中，相親粉最難搞定，價格浮動也大。

一位引流工作室的賣家向記者表示，他手裏的相親粉，35元一個，相親數據是0.4元每條，並向記者展示了引流的工作模式和技術：一排排手機，全自動化工作流程，根據爬取的信息，自動向目標對象發送搭訕內容。

小紅書上，那些看上去笨笨的“盤哥”，正是來自類似這樣的機器人。

在某些灰產交易平臺，手工引流的相親粉，有的單價高達300元左右，這種最省心，甚至不需要上家提供話術，他們自己擬定人設、資料和聊天內容。

但菠菜平臺自身也設有供料組，身份、人設、資料，經過一絲不苟的設計，比外包要嚴謹得多。殺豬盤內部流傳一個說法，他們的劇本和話術設計，來自一位臺灣的心理學教授。通常，從業者都需要經過培訓才能上崗。

自然，這一類盤哥，很難識破。

在某些灰產交易平臺，手工引流的相親粉，有的單價高達300元左右，甚至不需要上家提供話術，他們自己擬定人設、資料和聊天內容

2018年，國家禁止了網絡彩票投注，打着網彩旗號的黑色產業，自然也轉向了網絡賭博合法的東南亞國家，他們在國內招聘大量業務員，有計算機技術背景的IT人士，找兼職的大學生，找工作的畢業生等。最初用的就是菠菜的名號， 2018年左右，貼吧、QQ羣，把菠菜看做淘金行業，以此招徠從業者。

只是還沒落地，他們護照、身份證就被收繳，等待他們的，不是熱土，而是地獄。

這就是殺豬盤的雛形。

“殺豬盤”，是其內部的戲稱，“豬仔”指那些戀愛交友需求的人，與他們培養感情，發展關係，就是“養豬”，時機成熟，再舉刀屠宰。

《警察榮譽》電視劇截圖

早期的婚戀平臺，殺豬盤的僞裝，只需要一個馬甲。如今小紅書上的“盤哥“，已經有所進化。小紅書這個平臺，比任何社交軟件都更強調自我推銷、人設營造，有的盤哥甚至2、3個月才露出獠牙。

一如林默所認識的凱文，他的筆記發得頻繁，還與粉絲互動，不定期更新自拍。

林默看過他的身份證照片，eteams頁面備註的公司信息，在杭州，企查查也顯示確有其人。

林默還跟他通過一次視頻，但只有短短的幾秒鐘，凱文說網絡不好，又掛了。視頻很模糊，但看得出來，確實是他。

天衣無縫，想不出什麼破綻。

但是這份看似完美的“甜甜的愛情”，在一個多月後，走向了崩塌。

屠夫的“愛”

5月中旬，林默跟凱文道了晚安。凱文說：“我再看看行情，很快，短線操作，過20分鐘就睡。”

凱文與林默的聊天記錄。（受訪者供圖）

第二天醒來，林默看到凱文發的信息，行情不錯，收益了3000多。還附上了一張截圖。

林默雖然也偶爾理財，但她看不懂，覺得神奇，操作這麼一二十分鐘，能搞這麼多錢？凱文表示有機會帶她學習一下。不要大數額，做個500元的規劃試試。行情不穩定，沒有過硬的分析和計算能力，會喫大虧。

凱文三番五次地聊行情，林默也只得勉強答應，投500試一下。他給了她一個網址，讓他註冊登錄，並綁定銀行卡。

小紅書上一網友發佈自己遭遇殺豬盤經歷

網站叫平安創富，是所謂T+0模式，即當天迴轉交易。林默心裏還是膽怯，不想綁定銀行卡，拖到第三天，找了一張不常用的卡，又等了兩天凱文所說的行情，她轉了500過去。

凱文叫她截圖找客服，領取禮包，大概40元左右。凱文聲稱，存進去的本金不能動，要用禮包去交易，這樣保險。

但她對轉過去的私人賬戶有懷疑，凱文和客服則各自耐心解釋了很多，說公對公、私對私，避免一些稅務問題。

之後，半小時後，顯示收益產生，89元。林默提取到了銀行卡。

林默把網址轉給了對金融瞭解的朋友，對方覺得不可思議，但也看不出什麼問題，回答說先研究一下。

殺豬盤app截圖。（受訪者供圖）

第二次，凱文繼續慫恿林默投錢，這次投了2000元，賺了500多。用凱文的話說，有肉喫，必須帶上你，抱緊哥的大腿，費腦子的事情，只管交給我——林默後來發現，這句臺詞，好像很多盤哥都用過。

當時她不知道，她還憧憬着一個有他的未來。

幾天後，凱文正式向她告白，並表示抱歉。“他說他按捺不住內心的情感，就這麼說了出來，沒有儀式感，等有機會杭州見了，再給我補一個充滿驚喜的告白儀式。”

林默也沒有正面回應她，但也沒有拒絕“至少要見一面再說吧”。

但凱文只想着最後的屠宰。

第二天，他就說現在是一年難得一見的行情。這次慫恿林默做個大的規劃。知道她有10萬存款，說再湊一點，投20萬。林默堅決不肯，3萬是底線。最後幾番拉扯，凱文有點生氣，指責她不考慮一下未來，說自己把50萬都投進去了。“能不能在杭州定居，在此一舉。”

無奈之下，林默轉了8萬。

但遲遲沒有產生收益，她當晚後悔了，申請提現，一直未到賬。凱文說自己是一樣的情況，又幫她申請一下VIP客戶，看看能不能優先提現。不久，她銀行卡收到了1888元的紅包返利，成功晉升爲VIP客戶。但客服又換了一個說法，VIP客戶，充值數額達到30萬才享有優先提現權。

林默快速回顧了這些天的遭遇，雖然找不出什麼破綻，但她心裏清楚了，這是中招了。她不知道該不該懷疑凱文，還是她和凱文一樣都是受害者？

她一夜沒睡，在網上搜平安創富，搜凱文的信息，心裏也拿捏不準，“或者說，更多是不願意相信。”

中午醒來，凱文電話打不通，小紅書主頁也顯示註銷。

他消失了。

殺豬盤入侵

第二天，林默先是找打了他頭像的本人，是Instagram上一位健身博主，粉絲數不少，顯然此人不是凱文。凱文小紅書的視頻和圖片，都是從那裏扒下來的。

隨後，她又在小紅書搜出了殺豬盤。令她震驚的是，再次點開小紅書，首頁全是跟她經歷相似的人，翻看大家公開的聊天記錄，她才發現，那些令她動心的情話，原來是統一設計的臺詞。

只是覺得心痛。

“騙我錢可以，爲什麼騙我感情。”

這是一句很常見的調侃，但卻刺痛了林默。

小紅書某殺豬盤經驗分享貼評論區內網友關於殺豬盤的交流

林默不是個案。

來自重慶的梅子，也是去年10月在小紅書發了相親貼，被盤哥盯上，騙走了10萬元。她報了警，至今沒有追回來。梅子27歲，此前在互聯網公司工作，辭職後幫家裏照顧生意，原本想找個合適的，趕緊結婚，好給家裏人一個交代。

對她來說，遭遇詐騙，其實是生活的一大變故。“殺豬盤不僅掏空了我的錢，燃燼了我的情感，還透支了我對他人的信任。”

但相同的劇本，有時候能演繹出不同的故事。

今年7月，廈門警方搗毀“殺豬盤”詐騙團伙

小紅書用戶陳晨向記者表示，她在小紅書認識的帥哥是深圳的，雖然帶點福建口音。也是投了5萬之後，卡在了提現的環節。

她在小紅書一搜，發現了很多“xx創富”網站和App，一下子恍然大悟，自己遇到盤哥了。受騙的過程，跟很多姐妹驚人一致。

不同的是，她的盤哥也不裝了，說錢是騙了，但聊天是真心的，感情也是真實的。沒辦法，他是拿命在搏。盤哥接着向她解釋，自己也是被騙去搞殺豬盤，騙不到錢，就要死在國外。

盤哥被拆穿後解釋自己也是被騙去搞殺豬盤，騙不到錢，就要死在國外。《詐騙》劇照

有一位用戶爆料到，在小紅書遭遇殺豬盤後，盤哥又換了馬甲，試圖對她進行二次詐騙。

“盤哥”是小紅書用戶對殺豬盤屠夫的戲稱，在這裏，“盤哥”這一話題的筆記有6萬多條，此外“盤盤”5萬條，“殺豬盤”有4萬多條。盤哥、盤盤，是小紅書獨創的詞彙，帶有一種戲弄、調侃和反擊，是受害者與殺豬盤鬥智鬥勇的語言成果。

小紅書相親、理財等話題，是殺豬盤的重災區。在盤哥眼中，帶有相關話題的用戶，是完美的目標羣體。

小紅書相親、理財等話題，是殺豬盤的重災區

在小紅書的大數據推薦機制下，這些目標人羣，會更輕易地出現在盤哥的首頁。不僅如此，有用戶還向記者表示，他們的首頁也時常會出現徵婚、交友的男士。

25歲的廣東女孩小霖告訴南風窗鹽財經記者，有一段時間，她的首頁全是優質未婚男。她看過很多殺豬盤新聞，知道其套路，“點開他們的資料一看，都是肌肉照，愛旅遊、愛健身。盤裏盤氣，盤相十足。”

小霖順勢與一個人聊了起來，是個高冷富二代人設，總說自己在忙，談生意、開會，或者出差，但又愛秀照片。小霖跟他玩了起來，假意對他有好感。果然，他說起了自己玩股票。

高冷富二代最終決定帶他玩一局股票投資，投了1000，賺了158元，隨手就刪了他的微信。還沒等到小霖舉報，高冷富二代倒自己註銷了小紅書賬號。

但並不是每個人能反殺殺豬盤，小霖很難想象，“如果沒聽過殺豬盤，該怎麼看破這一切？”

（陳晨，林默，小霖爲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