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三聯生活週刊

《獨行月球》的票房已經破了11億,機構預估最後可能會破40億。

如果你沒有看過的話,不妨去看一下,畢竟它會是這個暑期電影院“煙火氣”的主力。如果你已經看過,那下面不妨聽我聊聊。

早年我也做過喜劇編劇,對開心麻花的電影總是又羨慕,又不服。

羨慕的部分顯而易見,開心麻花坐擁沈騰、馬麗、艾倫等一衆天賦型選手,且取得了巨大的商業成功。而不服的部分,則在於劇作本身,不僅創意簡單粗暴,而且往往虎頭蛇尾,缺乏一個令人信服的高潮。

《夏洛特煩惱》裏,開掛的夏洛突然患上絕症,大徹大悟。在搞笑金句和煽情金曲的掩護下,觀衆可以不計較這種俗套,而且我們畢竟還想夏洛和馬冬梅在一起。到了《西虹市首富》,金句的密度和成色下降,王多魚用復刻《少林足球》的方式拯救事業,又毫無懸念地放棄金錢選擇愛情,就無趣得令人不爽,這也反映在了口碑上。

論製造高潮,上一代喜劇天才周星馳的做法是,爲“小人物”賦予了更多能屈能伸的韌性,他們最後的轉折,在於認清了自己的本來面目。而沈騰式的主人公,更像孩子,眼看時間到點了,乖乖把玩具交出去。

《獨行月球》講的是月球基地維修員獨孤月(沈騰 飾),陰差陽錯被獨自留在月球,艱苦求生的故事。此片是開心麻花東山再起的野心之作,論特效之複雜,投資之巨大,皆非前作可比。

對此片我有很大期待。畢竟敢投大錢做特效,說明劇本足夠紮實——特效比編劇費錢多了。從預告片來看,有一種熟悉的氣息——不是開心麻花的電影,而是開心麻花腦洞大開的舞臺作品,尤其是沈騰在首屆《歡樂喜劇人》奪冠的那批作品。當別的團隊還在尋常的題材裏打轉,沈騰的故事腦洞已經擴展到賞金獵人、越戰大兵、殭屍倖存者等更多領域。

而當電影正式開場,第一個讓我沒想到的是,沈騰居然這麼胖。倒不是吐槽演員的形象本身,而是這種胖造成了一種出戏的效果。

當我們看見沈騰如此憨態可掬,就不可能真的去擔心他的安危。地球的毀滅,沒有給獨孤月太多精神創傷,觀衆也從不懷疑他被打掉的牙齒,肯定會神奇地復原。電影的基調,和觀衆達成了一種默契:一切都不是真的,就是玩兒。

在片子的大部分時間裏,獨孤月並不知道他自己被全世界觀看,然而他的行爲舉止,卻明顯帶有短視頻博主的那種表演性質,就好像他冥冥中知道有人在看他一樣。

這是影片最微妙的部分。心理學上說,人是需要被觀看的,即使無人觀看,人也會自己臆想出一個“他者”。其實,獨孤月在本片中獲得的超能力,不是穿越時間,不是億萬家財,而是關注——全世界的關注。

正是這種世界性的關注,讓他終於贏得了原本高不可攀的女上司的芳心。整部電影的內核剝出來其實就是:如果你肯花時間深入瞭解一下我,其實我也挺棒的——腦子靈、手也巧,還有飼養大袋鼠的愛心和情趣呢!

我看這個故事骨架,已經比麻花的幾個前作更爲精巧了。

但《獨行月球》卻也有新毛病:它不那麼爽了。你可以回憶一下,此片似乎沒有像《夏洛特煩惱》和《西虹市首富》那樣可以流傳的小段子,諸如“本來想以普通人的身份和你們相處,可換來的卻是疏遠,現在不裝了,我攤牌了……”

這種爽,就是讓人在意淫中狠狠地出口氣。但獨孤月顯然沒有這樣的機會。月球上只有一個袋鼠,你和袋鼠較勁,能有多大意思?普通人要的是逆襲看不起你的高富帥,是讓昨天愛搭不理的勢利眼,今天高攀不起,你打贏袋鼠又怎樣,而且還打不贏。

而在愛情方面,獨孤月對馬藍星,愛得太機械了,就像《冰河世紀》裏那隻松鼠非要追逐那枚得不到的松果。倆人之間缺乏足夠的互動和醞釀,不足以調動觀衆磕CP的興致。

亞里士多德認爲:悲劇寫的是比我們好的人,喜劇寫的是比我們差的人。以此爲標準,你會發現,獨孤月明明是個悲劇人物——不論才智,還是道德,他都超過我們。

獨孤月的不那麼好笑,恐怕就是因爲他太正了。他的醜只是出在身體髮膚的層次(被扯掉一塊頭髮、打掉一顆牙齒,摔倒、捱揍之類),而不是出在心理的層次,也就是俗稱“小人得志”的那種陰暗和猖狂。

把悲劇人物塞進喜劇,變成一個正能量榜樣,不一定是失誤,也許恰恰是有意爲之,因爲它迎合了某種大衆想象。

與《獨行月球》首映同期的便有一部爆火的網絡短片《回村三天,二舅治好了我的精神內耗》。雖然此片目前已經被下架,但“二舅”這個形象卻確實引起了廣泛共鳴。

當獨孤月看着窗外火箭發射,離他遠去,我就一下子想起這個二舅——他們都是身不由己,被時代和同類所拋棄的人。有意思的是,隨着劇情的發展,你會發現兩者又更多的相似之處。

比如,他們都有一段不明不白,無疾而終的“愛情”。比如,他們都是富有愛心的修理者。他們像《活着》裏面福貴那樣,忍耐着命運一連串重大打擊。他們也像《棋王》裏的那個棋王,是身懷某種絕技的異人。

福貴和棋王,構成了很多人想象裏“中國好人”“凡人英雄”的邊界。而“二舅”和獨孤月就活動在這個想象的邊界中。二舅的過去,迷霧重重,至少不是視頻裏說的那樣。而獨孤月的過去,則是一片空白,沒有父母親人朋友。可以說,在他被獨困月球之前,便已經是一個孤立於世的原子了。他是一個石頭縫裏蹦出來的好人,早已註定了自我犧牲的宿命。

獨孤月拯救了地球。而二舅拯救的卻更玄乎:所謂的“精神內耗”。

查了這個詞的意思,類似天人交戰,心裏有兩個聲音,一個要往東,一個要往西,就耗上了。但這個詞給我的第一印象,不是痛苦,反而是有點奢侈:猶豫不決,是因爲還有選擇的餘地。別無選擇的時候,耗的就不只是精神了。

獨孤月就比《火星救援》裏被落火星的那位幸運得多。後者要活下去,只能種土豆、喫土豆,每頓還得嚴格限量,才能勉強撐到得救的日子。這位“火星人”主要問題是生存還是毀滅,而不是精神內耗。

“二舅”也是一個選擇餘地很小的殘疾村民,自然也談不上什麼精神內耗,但是普通人根本沒法學,因爲普通人總是在爭取更多選擇的自由。“獨孤月”本來也是地球人刻意營造出來的“正能量”榜樣,甚至不惜篡改他的話語,曲解他的行爲。

然而奇怪的是,獨孤月雖然鼓舞了千千萬萬的地球人,卻好像並沒有鼓舞到銀幕前的觀衆。沒有觀衆會爲獨孤月捨生救袋鼠,而像片中看直播的人那樣激動不已。

這也許是因爲,電影中的觀衆,亦如獨孤月,活在一個缺乏層次的、相當扁平的幻想空間裏。而現實中觀衆面臨的,是具體的、社會性的困境,如果真要治癒他們的話,要麼給他們一個佛陀般無私豁達的“二舅”,要麼給他們一個百般無奈中,自私得可愛的“郝健”。

讓我們回到沈騰最初的成名作,“郝健和老太太”的故事。老太太碰瓷,郝健百口莫辯,只能以彼之道,還施彼身,躺倒倒過來碰瓷老太太。在萬不得已中,使一些小壞,雖然不太道德,但不會比他的敵人更壞——這纔是沈騰式的戰鬥方式和自保之道。而不應該讓他託着核彈炸隕石,給地球人放一場盛大的煙花。

自《夏洛特煩惱》以後,開心麻花的片子越來越喜歡架空的世界,而放棄了對現實人情世故的拿捏,這種創作方向,從根本上侷限了他們的喜劇。即便再天才的編劇和演員,也不可能做出無米之炊和空中樓閣。

什麼時候,我們能看到電影版的《郝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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