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建工廠。

這是8月初,我在內蒙古鄂爾多斯的蒙蘇經濟開發區看到的景象。

在遠景科技集團的零碳產業園,一座東西走向、長五六百米的電池工廠已經投產。廠房由德國設計師設計,極簡風格,成爲茫茫曠野上的一道風景線。

零碳產業園區內,有不少我熟悉的名字,如隆基、華友鈷業、上汽紅巖。

未來幾年,這裏將形成一個綠電貫穿其間,馭風而上、逐光而行、零碳託舉、氫裝上陣,上下游一體化的綠色產業生態圈。

鄂爾多斯擁有中國1/6的煤炭儲量和1/3的天然氣儲量,素以“羊煤土氣”(羊絨、煤炭、稀土、天然氣)聞名。今天,鄂爾多斯正在打造一個新標籤,即“風光氫儲車”的新能源。

在鄂爾多斯,我對能源領域的中國道路有了更深認識。

這篇文章從能源切入,目的是舉一反三,探討在內外部的限定條件下,中國能否走出一條創造性的新路。

中國能源的先天條件

何謂能源?就是能產生能量的資源。

中國是最大的發展中國家,要發展,就要有強大的能源。中國製造爲世界而生產,一刻也離不開能源。

中國能源結構的先天條件,是富煤、貧油、少氣。

儘管煤炭在能源消費中的佔比不斷下降,但2020年仍佔56.7%。石油、天然氣分別佔19.1%和8.5%。非化石能源佔15.7%。

中國是油氣進口第一大國,2020年油和氣的對外依存度分別爲73%和43%。進口石油的80%要經過馬六甲海峽。能源安全,並非可以高枕無憂。

能源不只是安全問題,也是經濟與民生問題。

今年2月俄烏之戰爆發,迅速引起多個地區的能源危機,通脹一觸即發。2021年歐洲天然氣基準現貨價格爲8.35美元/MMBtu(百萬英熱單位),截至2022年7月爲34.87美元,同比上漲3倍多。

由於“用氣荒”,一些一直追求“零碳排放”的歐洲國家又重啓天然氣開採。

受國際能源價格上漲影響,上半年中國能源價格上漲14.0%,佔CPI總漲幅的接近6成。汽油、柴油、液化石油氣價格分別上漲了26.7%、29.2%和23.9%,居民用煤、車用天然氣分別上漲了7.6%和5.1%。

但由於中國的煤炭產能充足,且政府對榆林、鄂爾多斯等地煤價有限制,所以總體上,能源安全可控,且通脹壓力也小於60%以上能源都靠油氣的歐盟。

從去年部分地區的拉閘限電到今年的國際能源危機啓示我們,能源安全事關經濟社會大局。綠色轉型是目標,也是一個過程。煤炭仍是重要能源支柱,且中國燃煤電廠平均每發1度電的耗煤量已低於大多數國家、地區的水平。煤炭的清潔高效利用,仍大有潛力可挖。

減碳很重要,脫煤不現實。

孫中山講過一個故事,一個苦力每天在碼頭邊拿着竹竿給人挑東西,有一天買了一張彩票,藏在竹竿裏。突然發現中了頭彩,心想再也不用幹苦力了,一高興把竹竿扔到江裏。彩票也無法兌現,竹籃打水一場空。

減碳也如此。如不先立後破,而是先破後立,難免自亂陣腳,甚至自廢武功。

工業化是中國發展的必由之路,製造業是我們的比較優勢。這決定了高耗能產業在中國是一種長期存在,就像化工,其機理就是能量轉換,必然能耗高。作爲中國產業韌性的重要基座,化石能源在相當長時間內無法被替換。

有化石能源就有碳排放,就要承受一定污染,儘管程度已大大減輕。

邁向新能源

上節說了中國富煤、貧油、少氣,能源發展也離不開煤。

但同時我們也看到,中國一直在加快風電、光伏、水電等非化石能源的發展,並主動向國際社會提出了碳達峯、碳中和的“3060”目標,相當於自己給自己加了一道硬約束。

中國爲什麼要這麼做?根本上,原因有二:

對地球的未來負責,對人類命運共同體負責。這是一個Planet security的問題,人類只有一個地球。

對國民負責,對後代負責,要讓綠水青山滿人間。

能不能說,西方工業化已有幾百年,二氧化碳排了幾百年,我們還在發展中(developing)階段,所以要按自己的邏輯走,要捍衛自己的發展權。

可以。但問題在於首先高碳增長方式的首要和最大受害者,是自己的國民。爲此中國提出了五大新發展理念,其中之,就是綠色。

其次,如果不改變化石能源爲主的能源結構,在國際上也會遭遇約束,如綠色貿易、碳稅等等。

拿新能源汽車電池來說,歐盟正在醞釀從2023年起徵收碳關稅,一個100度電的電池包,生產環節的碳排放約爲5噸,按近期100歐元/噸的碳交易價,潛在的碳成本爲500歐元左右;歐盟也已要求從2024年7月1日起,只有建立起碳足跡聲明的電池才能投放歐盟市場;歐盟還要求到2026年,在歐盟地區交付的電池產品價值鏈的60%要在歐盟實現。這些數字或有變數,但方向很確定。

所謂碳足跡聲明,就是要把生產電池中的能源消耗詳細披露。

最近李書福也說,現在的電動汽車用的電,70%-80%還是煤炭發出來的,是不是清潔能源,大家有不同的看法。說的也是碳足跡問題。

怎麼看待和應對外部的限制呢?

當然可以說,這是歐美國家針對中國企業設置的門檻,我們不跟他們玩了,自己練攤去。如果這樣,結局只有一個,就是失去國際市場,以及知識、技術、設備、材料等方方面面與國際的聯繫。這樣真能練出一流功夫嗎?

國家不是這麼看和這麼幹的。

國家的重大戰略是,順應可持續發展的全球趨勢,加快發展非化石能源。

《“十四五”可再生能源發展規劃》提出,2025年可再生能源消費總量達到10億噸標準煤左右,“十四五”期間可再生能源消費增量在一次能源消費增量中的佔比超過50%,可再生能源發電量增量在全社會用電量增量中的佔比超過50%,風電和太陽能發電量實現翻倍。

如果我們更多地使用可再生能源發出的綠電,驅動產業,就能做到發展和綠色兩不誤。用綠電生產出來的產品,也能突破國際市場的綠色壁壘。最有想象力的圖景則是,利用成本低廉的綠電的發電波峯,用電解水制氫,再合成氨,用氨代替火電中的煤作爲燃料,這個過程中沒有碳排放,只要能把控制一氧化氮的技術解決好,就能在更大範圍內實現綠色循環。

總之,高耗能衡量的只是能源消耗的多少,而不是能源的性質。高耗能本身不是惡,高耗能產業也不等於不先進、不環保的落後淘汰產業。

關鍵在於耗的是什麼能。如果是非化石能源,就不存在碳排放問題。即使是化石能源,只要不斷節能降耗,也是一種次優的選擇或可行的選擇。

從輸出產品到輸出產業

改革開放幾十年,最初相當長時間,中國製造主要依靠國外技術,加工出口,向國際市場輸出產品;

之後有了海爾、聯想、TCL、美的、格力這樣的自己的品牌,但在覈心技術上,基本還是引進模仿、借鑑吸收,像華爲這樣在技術上實現國際領先的很少。

任正非敢說把技術賣給美國人,“出售完整的5G全套網絡技術,包括軟件源代碼、硬件設計、生產製造技術、網規網優、測試等整體解決方案,甚至包括芯片設計”。中國真正具備這種向世界輸出技術的能力的企業,即使到今天也不多。

而中國的新能源,有可能是第一次規模化地向世界輸出一個產業。

簡單看一些數字。

  • 2021年全球風電整機制造商15強,中國有10家。(來源:全球風能理事會《全球風電供應側報告》)

  • 2021年全球新能源汽車銷量榜TOP20強,中國有8家。(來源:CleanTechnica)

  • 2022年全球光伏TOP20排行榜,中國有17家。(來源:365光伏、365儲能等)

  • 2022年上半年全球動力電池裝機排行榜20強,中國有15家。(來源:韓國SNE Research)

在發展新能源產業的過程中,我們實現了智能電動汽車的彎道超車,建立了動力電池領域的王者實力,全鏈條打造了世界領先的光伏技術,風電整機制造從電力電子到葉片、齒輪箱一一突破,正向着高性能軸承發起最後的衝擊。

新能源產業的快速發展,也讓過去被稱爲“四大天坑”的生物、化學、環境、材料專業,現在變成熱門行業。過去難覓舞臺的“天坑”裏的本碩博們,現在成了天之驕子。連互聯網大廠也有不少人才向着新能源大廠投奔。

整個過程並不容易。以光伏爲例,20多年幾起幾伏,既享受過2004年德國《可再生能源法》的福澤,也遭遇過2008年金融海嘯後國際訂單大減、中國90%光伏企業消失的噩夢,好不容易活下來,又被2012年美歐聯手“反傾銷、反補貼”打得鮮血直流。

2013年國家出臺鼓勵政策,加大對光伏產業補貼力度,同時打擊騙補騙保,一批真正有創新能力、有恆心的企業成長起來,笑到了最後。他們早已不是“代加工廠”,而是擁有自主知識產權和極致成本效率的世界級領航者。

我們當然還有短板,如IGBT(能源變換與傳輸的核心器件)和車規級智能芯片;有挑戰,如大規模儲能技術、高性能軸承、先進製程所需生產設備。像特斯拉、維斯塔斯這樣的世界龍頭,值得我們學習的地方也有很多。

但中國的超強投資、超大市場、豐富應用場景、彼此帶動促進的配套體系,尤其是一批紮根實業、熱愛創新、充滿韌性的企業家羣體和能夠充分供給的工程技術人員的存在,讓新能源產業的競爭力不斷提升,並向全球外溢。

我們有比亞迪王傳福、寧德時代曾毓羣、隆基李振國、遠景張雷這樣的行業領軍者,有TCL(收購中環)、三一(進入風機)這樣的跨界變革者,有蔚小理這樣的創新者,有先導智能、華友鈷業、恩捷股份這樣的細分冠軍……,再加上中國在消費電子、機械製造、人工智能、應用服務等方面的基礎,以及無比殘酷、捲到不行的競爭環境,讓變革永不停,創新永不停,提質增效永不停,也讓這部浩大無比的綠色產業史詩,不僅在中國大地抒寫,也在世界抒寫。

如果說日本、德國在20世紀的世界工業舞臺上開創了汽車新時代,中國的新能源產業有沒有可能從現在起,用10到20年時間,讓中國製造全鏈條昇華,成就21世紀的世界綠色產業奇蹟?!

中國有能力輸出新能源產業力量,也必須走全球佈局這條路,一個客觀原因是,歐美對電池、電芯等產品的本地化生產有越來越高的要求。新能源產業本地建廠,在本地產生較大增加值,這是一個大趨勢。

大邏輯的變化

當下經濟,壓力疊加,困難叢生,不少市場主體信心流離,形勢不可謂不嚴峻。以我的見聞,“時不利兮騅不逝”的喟嘆,“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的分化,“不畏浮雲遮望眼”的一路進取,是並存的。

改革開放的大方向並未改變,但經濟發展的大邏輯正在改變,這就是從“地產+基建+間接融資”的資產負債表擴張邏輯,轉向“科創+內需+直接融資”的生產性創新邏輯。

美國沒有把中國的銀行、房企納入實體清單。他們盯着的,基本都和技術密集型產業有關。他們打壓什麼,就說明要發展什麼;打壓越厲害的地方,就是越要發力突破的地方。這在客觀上也是幫中國的發改委更精確地把握產業政策導向。

事實上,中國的產業風向已經變了。

我請萬得資訊做了過去10年(2011、2016、2021),A股上市公司歸母淨利潤的行業數據,有幾個方向性的變化:

  • 金融行業的淨利潤佔比,從2011年的50.48%,到2016年的56.55%,到2021年的46.39%;

  • 房地產行業的淨利潤佔比,從2011年的3.30%,到2016年的4.82%,到2021年的0.80%;

  • 材料行業的淨利潤佔比,從2011年的5.97%,到2016年的3.22%,到2021年的12.44%;

  • 信息技術行業的淨利潤佔比,從2011年的1.83%,到2016年的3.81%,到2021年的5.95%;

  • 醫療保健行業的淨利潤佔比,從2011年的1.83%,到2016年的3.08%,到2021年的3.96%;

  • 日常消費行業的淨利潤佔比,從2011年的2.58%到2021年的2.61%;

  • 可選消費行業的淨利潤佔比,從2011年的5.74%到2021年的3.96%。

大致趨勢是,金融、房地產下,與生產性創新和技術強相關的行業升,消費穩。

當然還可以抱怨,爲什麼2021年123家金融行業上市公司的利潤幾乎和剩餘4540家上市公司的總利潤相當?

但脫虛向實的變化,畢竟始了。

再從中小企業這個角度看,根據萬得提供的數據,目前在上市公司中,專精特新中小企業的數量還不多(389家),利潤佔比還很低(全A歸母利潤5.07萬億,專精特新企業利潤637億),但利潤增速很快,爲30.23%,而全A爲18.73%。(注:均爲2021年數據)

另據工信部披露,2021年專精特新中小企業的營收增速、利潤率和發明專利成果佔有量,分別達到了規上工業中小企業的2.2倍、1.4倍和3.4倍。

專業化、精細化、特色化、新穎化,這都是可靠的方向。與其不斷追行業風口,不如先看看在現有賽道上,自己是不是已經做到了專精特新。

今天中國新能源產業蔚爲大觀,估值扶搖直上,稍加觀察就能看到領軍者走的都是專業之道,創新之道。想當年,他們也曾備嘗辛苦,不被外界看好。但他們專心,專注,專精,選擇自己相信的、有效率的、能帶給社會綠色價值的道路,相信這樣的路有利於人類福祉的提升。是價值驅動而不是財富驅動,引領他們走到今天。

最近兩三年,經常聽到市場主體抱怨,這個不能做,那個不讓做,有的做了也要停。說的很多都是事實,由此造成的“合成謬誤”政府也在反思。不過,我也常常和企業家討論,能不能換個角度看問題?如果限制多一些,是不是也有助於你心無旁騖做好一件事?看看倒下的那些企業,很多是不是因爲過去限制太少,做的太多,擴張太厲害,短貸長投槓桿用的太盡?有限制、有敬畏的商業環境,不是不正常的商業環境。相反,缺乏限制、爲所欲爲的商業環境,纔是不正常的。

當然,收縮與限制應建立在法治框架下,如此才能穩定市場主體預期。這也是我一直堅持和呼籲的。

唯理想與目標永不凋零

跳出新能源和專精特新,這篇文章的核心,其實是面對限定性、約束性,該如何選擇的問題。

限定性有時表現爲客觀的先天條件,有時表現爲外部的約束和限制。

從新能源產業看,無論哪一種限定性或進入門檻,都沒有能阻擋住中國前進的步伐。中國沒有走固步自封的老路,而是走了一條新路,一條站在人類命運共同體立場的應走之路,一條符合中國產業氣質的道路——就是無論做什麼,都能把它做成製造業,一個個環節去摳,把性價比做到極致。

我從中國的新能源產業發展中,再次看到了最爲強大的中國力量——人的力量,人才的力量,企業家的力量。

在採訪調研中,不斷聽到這樣擲地有聲的話語:

“我們會不會掉進中等收入陷阱?我認爲不會。中國企業靠的是人力資源。靠的是精氣神,外國廠商這一點就很難跟上。

“中國就是有一大羣人,想通過自己的努力改變命運,肯喫苦。這股勁兒停不下,剎不住,一直往前滾。

“就算有泡沫,擠一下,把水分擠出來,看到問題,看到我們哪裏還不行,不是挺好嗎?但有一點我們不能變,就是一定要改變自己的命運、一定要往前走的決心和幹勁不能變。韌性是我們的強項,我們不是那麼輕易會被打敗的,打來打去,我們就變強了。

“產業發展最終靠的是夯實基礎能力。建立起產業能力後,持續向世界外溢,同時遵循合規要求,世界就能更好地理解我們。

聽着這些來自實踐的感受,許巍的幾句歌詞跳到我耳邊——

心中那自由的世界

如此的清澈高遠

盛開着永不凋零

藍蓮花

限定性不是一種宿命。人可以通過主動的努力,將限定性條件轉化爲開拓性機遇。就像鄂爾多斯“有時簡直能把人吹跑”的風,現在變成了綠色的電。今天在胡煥庸線以西,也有機會打造一個個新能源產業高地。

關鍵是我們有沒有像藍蓮花一樣純粹而執着的理想與目標。

唯有跳出對限定性的簡單粗糙的理解與回應方式,才能在一個新的更大格局裏,找到遠大的目標與真正的使命。

永遠不要忘記自己真正的目標是什麼。有目標,纔有未來。

‘圖片 | 視覺中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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