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趙菀瀅 

編輯/雷墨 

新媒體編輯/煎尼

在國際輿論關注佩洛西竄訪臺灣製造了多大危機前,美國國會通過了一項被某些媒體稱爲科技競爭“核彈”的法案。

7月27日,美國參議院以64票贊成、33票反對的結果,通過了總額爲2800億美元的《芯片與科學法案》。

此前一天,該法案已在衆議院以243對187票獲得通過。

雖然談不上壓倒性多數,但在美國政治極化、重大問題鮮有共識的情況下,這個投票結果,的確能反映華盛頓政治精英們的集體焦慮。

尤其是“精英”的代表——拜登,更是焦慮已久。

美國塔夫茨大學學者克里斯·米勒,在去年的文章中寫道:“78歲的拜登,可能看起來不是世界上最懂科技的領導人,但其政府的大政策都集中在一個小技術上——半導體。”

值得注意的是,這個法案,幾乎“完美”演繹了今年5月美國國務卿布林肯對華政策演講的核心:投資、聯盟、競爭。

也就是說,以投資國內,提升美國半導體制造實力,以所謂“友岸外包”,把生產佈局在對美國友好的國家或地區,目的是爲了在與中國的戰略競爭中絕對掌控高科技優勢。

集體焦慮之後,是否會有彈冠相慶?

從目前的情況來看,拜登政府的如意算盤,大概率不太妙。

“難產”往事

關於這個法案,有一段不長的“前世今生”。

據美國媒體的報道,參議院民主黨領袖查克·舒默稱,他是在2019年與印第安納州共和黨參議員託德·楊在參議院健身房健身時,第一次討論這個問題。

2020年5月21日,兩人提交了法案的最初版本,並參照前總統羅斯福1945年委託美國著名科學家萬尼瓦爾·布什撰寫的《科學:無盡的前沿》報告,將法案命名爲《無盡前沿法案》(Endless Frontier Act)。

75年前的那份報告,曾被譽爲美國科技政策的“聖經”。它不僅爲二戰後美國的科學發展規劃了藍圖,促成了美國國家科學基金會(NSF)的誕生,在一定程度上也幫助美國從戰前的世界工業強國,轉型爲戰後在尖端科技領域的先鋒國家。

舒默和楊也對其提出的同名法案頗爲得意,提議在NSF內設立一個新的技術和創新理事會,並在未來5年內向該理事會劃撥1000億美元的資金。

20天后,美國參議院情報委員會副主席馬克·華納和得州共和黨參議員約翰·科寧提出了《爲芯片生產創造有益的激勵措施法案》(CHIPS),提議爲美國本土企業提供520億美元的資金以投資國內芯片行業。

不過,從國會政務網的法案追蹤信息來看,該法案在當天由參議院提交給財政委員會後就不了了之。

名爲CHIPS的法案看似與剛剛通過的法案脫離了關係,但在一年後兩者有了交集。

2021年,《CHIPS》“分身”爲《2021年國防授權法案》(NDAA)的一部分,《無盡前沿法案》則在被捆綁打包後,搖身一變爲參議院的大型中美競爭法——《美國創新和競爭法案》(USICA)。

而事實上,國會在去年1月通過NDAA時,也間接性批准了《CHIPS》,裏面包括對半導體企業的補貼。

但在過去的一年內,國會並沒有爲其正式分配任何預算。

沒有預算,也就等同於沒有生效。

同年6月,美國參議院也投票通過了《USICA》,但卻被衆議院版本的《美國競爭法》(America COMPETES Act of 2022)半路卡喉。有關芯片法案的談判也陷入了僵持。

轉機出現在今年7月。

當參衆兩院仍在爲各自的法案爭得面紅耳赤時,美國高科技巨頭英特爾突然宣佈——推遲其在俄亥俄州耗資200億美元芯片工廠的破土動工,並將矛頭直接指向了國會對立法補貼的拖延。

包括格芯在內的幾家頭部芯片製造商也警告,如果法案再度推遲,他們可能會縮減在美國的新工廠計劃。

更令芯片法推動者擔憂的是,國會將在8月休會,如果不能在那之前挽救芯片,進入中期選舉後再推進大型法案立法的可能性幾乎爲零。

在重重壓力下,“芯片法”終於在歷經3年的爭議和周旋後迎來了見光之日,並最終被敲定爲《芯片與科學法》。

其中,“芯片”指的是協助廠商擴大生產和研發,也就是《CHIPS》的延續;“科學”部分則呼應了《USICA》的部分內容,將推動半導體等高新技術領域的革新及相關培訓。

與衆多美國法案一樣,在長達1054頁的立法裏,《芯片與科學法》也被加塞了一些並不相關的項目。

比如,重新授權國家的太空計劃,撥款2000萬美元以保護最近受到“威脅”的最高法院法官及其家人等。所以即使芯片法的預算高達2800億美元,涉及芯片的預算依舊是最初提議的520億。

根據參議院商務委員會的聲明,其中390億美元將用於廠商生產和研發的財政補貼,110億美元將用於推進半導體制造研究和勞工培訓。

另一項20億美元的基金,被稱爲“微電子公域”,將加速科研成果轉換爲實體應用,例如軍事裝備等。

美國媒體稱,這既是一個研究和開發法案,又是一個短期和長期的就業法案,還是一個製造業法案和一個半導體法案。總之,這個法案是個“大拼盤”,並非外界所稱的耗資2800億美元的“科技核彈”。

緊盯盟友

剝開該法案外衣,不難發現,它的本質是一個對華競爭法。

至少從目前拜登政府的邏輯來看,中美競爭的核心是高科技競爭,而高科技的核心就是半導體。

在芯片法還是最初版本時,提案的對華鷹派議員託德·楊就直言,這是一項意義非凡的法案,目的是在對美國家安全至關重要的關鍵新興技術領域超越中國。

美國布魯金斯學會高級研究員馬克·穆羅稱,“芯片法案是美國競爭力政策的一個潛在里程碑”。

拜登則在推特上毫不掩飾競爭心態:“中國如此密切地關注芯片法案是有原因的。它試圖在製造芯片領域領先於我們,不想被打敗。”

美國的競爭“芯”並非來得毫無緣由。

據美國半導體行業協會(SIA)的統計,2020年美國生產的半導體佔全球12%,比30年前下降了25個百分點。SIA指出,當其他國家的政府在頒佈製造芯片的激勵措施和鼓勵投資時,美國政府卻無所作爲;在其他國家大力增加科研基金時,美國還在原地踏步。“如果再不採取任何行動,美國在全球半導體產業中的所佔份額將在2030時,減少到10%。相比之下,中國的半導體制造產能將達到24%。”

克里斯·米勒在意大利國際政治研究院(ISPI)網站上的文章中指出,半導體行業的競爭在過去主要考慮的是技術和市場,並非當下的政治。

“在供應鏈深度全球化的今天,美國想重回競爭賽道,在戰略上就不得不做出調整。”他認爲,拜登政府的戰略核心之一,是與美國盟友們協調對半導體關鍵“咽喉”技術的多邊控制。

5月,訪問韓國時,拜登下了飛機就直奔三星在平澤的半導體工廠,大談美韓科技合作的前景。

7月19日,美財政部長耶倫抵達韓國後,也前往了LG科技園。

8月3日,不顧中方反對深夜竄訪臺灣的美國國會衆議長佩洛西,抵臺後做的第一件事,是與臺積電董事長會面,討論芯片法案對半導體工業的影響。對此,有媒體還預測,芯片法的大部分補貼將流向已經宣佈在美國建廠的海外公司,包括臺積電和三星電子。

“美國的戰略已經很明確。”韓國《中央日報》分析稱,拜登政府正試圖通過“朋友圈”來重新調整全球供應秩序,以遏制中國和俄羅斯等國。

而這種外國工廠來美落戶的操作模式,最近在拜登政府內也有了名字——“友岸外包”(friend-shoring)。

2020年7月,美國所謂“保護民主基金會”的高級顧問伊萊恩·德贊斯基和密歇根經濟中心的負責人約翰·奧斯汀,在《新聞週刊》聯合撰文稱,前美國國際發展署副署長的邦尼·格里克私下裏使用了“友岸外包”一詞,意爲“與我們價值觀和戰略利益一致的國家建立經濟夥伴關係”。

2021年6月,拜登政府在供應鏈報告中正式採用了該詞。報告稱,由於一些關鍵材料在美國根本無法獲得,因此“友岸外包”對增強供應鏈復原力來說很有必要。

德贊斯基和奧斯汀對此大爲讚賞,並指出“共同生產新興行業的高科技產品,將有助於重建受挫的聯盟,穩固美國在全球經濟和政治中的領導地位,遏制中國”。

爲確保“朋友圈”的一致性,芯片法案也對盟友們提出了條件。

法案規定,作爲中美競爭的“護欄”,如果公司在中國或其他潛在的“不友好國家”(即中俄朝等)建立或擴大先進的半導體制造廠,那麼該公司將不會獲得該法案的補貼。

此外,接受了美國政府補貼的公司,將被限制在10年內,不得爲了擴大其在中國或在任何被“關注”的國家的芯片製造能力,進行任何“重大交易”。

目前許多芯片巨頭的產品都集中在中國生產:臺積電在南京有一家工廠,目前生產16納米和28納米的芯片,三星在西安有一個大型的存儲芯片生產基地,SK海力士在無錫和大連有存儲芯片工廠,美國的英特爾和美光公司在中國也有芯片封裝和測試設施。

“這讓芯片廠商們不得不在中美之間做選擇。”日本經濟新聞稱,在涉及到未來在中國的投資時,接受這些補貼可能會束縛他們的手腳。

而美國的“盟友”們,會願意爲此放棄另一個巨大的市場嗎?

韓國國際貿易協會的數據顯示,中國是韓國最大的貿易伙伴,在2021年韓國690億美元的內存芯片出口中,對中國的出口佔到48%。

另一個信號是:在面對由美國牽頭的“Chip 4”半導體聯盟的邀約時,韓國已經表現出了猶豫。

韓外交部長樸振在尹錫悅政府的第一次交涉會議上承認,“我們還沒有就是否參加該聯盟做出決定”,“我們將根據國家利益全面考慮這個問題”。

7月29日,韓國產業通商資源部長官李昌洋在國會的一次會議上重申,“我們無法評估Chip 4的直接影響,因爲聯盟的細節還沒有決定,聯盟的議程也沒有確定。”

美國難一手遮天

衆議院通過芯片法案後不到一個小時,美國最大芯片製造商英特爾公佈了第二季度的業績。

從數據上看,幾乎是一場災難:收入同比下滑22%至153億美元,調整後的營業收入也暴跌78%至14億美元,遠低於華爾街的預測。根據投資研究機構FactSet的數據,這是英特爾業績至少這5年來最嚴重的一次滑坡。

“這真是莫大的諷刺。”有媒體稱,就在美國立法者拯救了一個巨大的半導體行業補貼計劃時,芯片巨頭的滑鐵盧恰好證明了這種措施的侷限性。

彭博社的評論指出,新的芯片法很有可能成爲2800億美元的無用功。“就目前的情況來看,該法案不太可能有成本效益,因爲美國根本沒有足夠的勞動力來維持這種新產能。”

有分析指出,爲了滿足關鍵半導體應用的產能需求,美國需要增加約5.5%的全球產量。這將意味着大約18到20個工廠,以及大約7至9萬個工作崗位。

爲滿足這些,美國需要將其在目前該行業的勞動力增加約50%。

但是,美國安全和新興技術中心2020年的一份報告指出,美國半導體領域的勞動力中大約40%是外國人。

自1990年以來,在相關的研究生課程中,外國出生的學生數量幾乎增加了兩倍。“然而目前的移民政策使企業留住這些人才變得異常困難,而美國的教育系統也沒有培養出足夠的具有相應技能的國內畢業生。”

更爲關鍵的是,對於建廠動輒耗資百億的半導體公司來說,520億美元的補貼還談不上是“高福利”,如果不是杯水車薪的話。

貝恩諮詢公司估計,美國的芯片產能僅增加5%至10%,就需要約400億美元。而爲未來10年的新技術發展提供資金將更加昂貴,需要花費約1100億美元。從事芯片和製造業的諮詢公司合夥人彼得·漢伯瑞表示,520億美元或許能幫助到半導體的製造和研發,但並不能爲這兩項工作買單。

一百多年前的1848年,英國政治家帕默斯頓在爲其外交政策辯護時曾說:“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只有永遠的利益。我們的職責就是爲國家謀求這些利益。”

香港-亞太經合組織貿易政策研究小組的執行主任大衛·多德維爾認爲,這段話同樣適用於現在的美國及其“友岸外包”的盟友。“朋友總是來了又走,建立長期穩定的外交政策並不需要他們。”

2022年7月26日,美國總統拜登在白宮視頻會見韓國SK集團會長崔泰源,此次會晤正值拜登政府尋求韓國等亞洲盟友的合作,以加強半導體等關鍵零部件的供應鏈

“出於各種動機,很多國家都堅持說他們想保持中立。但事實是,每個主要國家都在爭奪其在供應鏈中的地位。”克里斯·米勒認爲,爲了支持本國的產業,韓國、歐洲和日本都宣佈了各自的芯片法。

8月4日,韓國《國家尖端戰略產業法》正式實施。據韓國國際廣播電臺報道,該法將通過指定特色園區、支援基礎設施、放寬核心規制等,大幅加強對半導體等戰略產業領域企業投資的支援。

對於美國的盟友們競相提升科技核心競爭力,克里斯·米勒指出了問題的核心:“這不僅具有經濟價值,還爲各國提供了新的地緣政治影響力,是一個在中美競爭關係中的談判籌碼。”

其中的動機不難理解,能影響或決定國家在國際競爭力中排序的關鍵領域,會完全交給美國的戰略去“安排”?

此外,對於企業來說,政治並不能一手遮天,“利潤”纔是根本。

“多邊主義聽起來不錯,但這可能嗎?”克里斯·米勒認爲,鑑於韓國在經濟上對中國的依賴性,美國要完全得到韓國的支持是很困難的,韓國的經濟80%依賴於國際貿易,而中國市場約佔其貿易總額的25%。SK集團會長崔泰源在7月的記者會上表示,“不管是否喜歡中國,它都是一個相當大的市場,並不存在放棄的問題。兩國儘可能在經濟上繼續合作,取得進展是有必要的”。

再回到美國重振芯片產業的初衷之一——維護國家安全。美商務部長吉娜·雷蒙多在今年1月的聲明中表示:“解決芯片供應鏈危機既是經濟的需要,也是國家安全的需要。”

美國智庫戰略與國際研究中心的報告也認爲,許多戰略性技術,如量子計算和人工智能,都依賴於先進的半導體,而美國的經濟和戰略競爭力需要一個安全的本土芯片製造力。

但“安全”被濫用了。

正如芝加哥大學布斯商學院學者拉詹所說,由於保護主義的抬頭,現在的“必需品”被他們誇張的上升到不同領域,滲透於各行各業,甚至開始氾濫。“而一旦更多的行業開始採用‘友岸外包’的政策,這將對國際貿易產生破壞性的影響。畢竟,美國的朋友圈交易,不僅意味着與具有相似價值觀和制度的國家進行交易,還意味着與發展水平相似的國家進行交易。”

問題是,這樣的國家,在世界範圍內又有幾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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