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財經五月花

摘    要

如果推進過快,即便是綠色項目,可能也會導致風險大幅上升;而如果過慢,又可能會持續身處“高碳”之中,陷入“擱淺”狀態

文|張穎馨 實習生 鐵鈺

“‘綠’和‘非綠’的劃分其實是0和1的概念,如果說綠色金融是0,那轉型金融就是從0到1中間的部分。”提及如何實現“雙碳”目標,日前,興業銀行首席經濟學家、華福證券首席經濟學家魯政委接受《財經》記者專訪時強調,僅靠“綠色”難以實現上述目標,需要推動轉型金融發展。

近年來,中國綠色金融發展迅猛,無論是制度建設還是市場發展都已取得初步成效。隨着碳達峯、碳中和目標的提出,一場廣泛而深刻的經濟社會系統變革隨之掀起。

可以看到,碳達峯、碳中和目標的實現需要大量的轉型和改造資金,對此,有學者提出,僅靠綠色金融遠遠不夠,諸如鋼鐵等一些行業,面臨巨大的轉型投資需求,但不符合綠色金融標準。

“‘綠色’這個詞在傳統用法中過於純淨,但純淨的東西是少的,稍微有些許雜質都不能納入,這會導致一種情況出現,即很多類融資都無法納入‘綠色’之中。正因如此,我們可以看到綠色融資每年增速都很快,但發展至今規模卻不大。”魯政委認爲,對於那些不屬於嚴格意義上的“綠色”,正從高碳排向低碳排轉變且有巨大融資需求的領域,應積極幫助它們解決問題,這屬於“轉型金融”範疇。

值得注意的是,監管部門也已關注到轉型金融的重要性並採取措施。7月30日,中國人民銀行研究局局長王信在“2022青島·中國財富論壇”上透露,央行加大了轉型金融標準研究制定力度。目前,中國已初步明確了轉型金融的基本原則。

與此同時,要推動綠色金融發展,把握好節奏至關重要。“如果推進過快,即便是綠色項目,可能也會導致風險大幅上升;而一旦過慢,就又會持續身處‘高碳’之中,陷入‘擱淺’狀態。”魯政委說。

毋庸置疑,一方面,邁向“雙碳”目標是一個漸進持續的過程,不可一蹴而就。另一方面,亦應看到,“雙碳”目標將對中國的產業結構產生全方位影響。這其中,要推動節能減排和產業結構優化升級,碳交易將發揮巨大的市場作用。

對於中國碳市場碳價未來是否會與國際碳市場碳價實現接軌,魯政委告訴《財經》記者,接軌並非必然。在“共同但有區別的責任”原則下,“碳稅+差別定價的全球連接碳市場”或許是一種更好的方式。

以下爲《財經》記者與魯政委對話內容(節選):

僅靠綠色不能實現“雙碳”目標

《財經》:要實現碳達峯、碳中和目標,僅靠綠色金融遠遠不夠,諸如鋼鐵等一些行業,面臨巨大的轉型投資需求,但不符合綠色金融標準。爲此,有學者提出應發展轉型金融。如何理解轉型金融?其與綠色金融之間存在怎樣的關係?

魯政委:首先,需要釐清一些基礎概念。嚴格來說,綠色金融是指對環境、社會沒有任何副作用或有害影響的金融支持。如果將其置於“雙碳”目標之下,則對應的是幾乎不排放溫室氣體的部分,至少是不直接排放溫室氣體。

20年前,綠色金融理念在國內初現,直到2019年,國家發改委發佈《綠色產業指導目錄(2019年版)》(下稱《目錄》),此後所有標準均建基於《目錄》之上。但需注意,《目錄》僅涵蓋了龐大國民經濟中非常小的一部分,正因如此,現在國內綠色融資的規模僅18萬億元左右,相較而言,各類金融資產已達300餘萬億元之巨。數據懸殊的背後,反映的是發展的不相稱。

出現這種情況,不是因爲大家不積極推動和發展,主要還是“綠色”的口徑太窄。 “綠色”這個詞在傳統用法中過於純淨,可以說是一種非常純淨的狀態。但純淨的東西是少的,稍微有些許雜質都不能納入,這就會導致一種情況出現,即很多類融資都無法納入“綠色”之中。正因如此,我們可以看到綠色融資每年增速都很快,但發展至今規模卻不大。

進一步來談,僅靠“綠色”,是否能實現“雙碳”目標?我的答案是不能。“綠”和“非綠”的劃分其實是0和1的概念,而在0和1之間還存在光譜,所以從“最綠”到漸漸地“不綠”,只是“綠”的程度有所不同。相應地,就邁向“雙碳”目標而言,顯然這是一個漸進的過程,無法一步走到終點。所以,如果我們先把高污染降成中污染,之後再把它降成低污染,最後再把剩餘的些許污染消除掉,那走的每一步其實都是進步。

可以看到,對於那些還在排碳的企業,雖然不能稱之爲“綠色”,但依然有不小的融資需求,甚至可能是融資規模最大的一項。爲什麼這樣說?從人類鑽木取火到前兩次工業革命,都是建立在化石能源基礎上。所以,追根溯源,整個經濟發展的很多方面都在運用化石能源,都在進行排碳。

對於這些不屬於嚴格意義上的“綠色”,正從高碳排向低碳排轉變,且有巨大融資需求的企業,應該要積極幫助它們解決問題,這部分可稱之爲“轉型金融”。如果說綠色金融是0,那轉型金融就是從0到1中間的部分。總體而言,只有將轉型金融與綠色金融有效結合起來,才能夠最終邁向“雙碳”目標。

《財經》:近年來,監管部門已逐步關注到發展轉型金融的重要性並採取具體措施。在此背景下,當前國內金融機構發展轉型金融的整體進度如何?

魯政委:目前有明確統計口徑和考覈評價體系的是綠色金融,大家本着綠色發展的理念去開展相關業務,如果某件事有利於“雙碳”目標的實現,雖然不在綠色口徑中,但如果有資金,肯定也會去做。不過,如果兩個項目,其中一個項目可以納入綠色統計口徑,那肯定會優先做“綠的”;另一個符合轉型的要求,雖然也會去做,但由於沒有具體的統計口徑,所以在一些具體的數據、指標上體現不出來。

商業銀行的挑戰與風險應對

《財經》:在推進綠色金融發展過程中,商業銀行將扮演重要的角色。另一方面,銀行又可能會面臨怎樣的挑戰?

魯政委:商業銀行面臨的挑戰主要來自以下三方面:

第一個挑戰在於如何把握好節奏。如果發展太快,即便是綠色項目,那風險也會大幅上升。不誇張地說,人類邁向“碳中和”實際是一次脫胎換骨的變化,前兩次巨大變化(工業革命)是建立在化石能源的基礎上,現在則是要改變這種發展方式;另一方面,現存的“綠色”技術並沒有完全準備好,處在不同的發展階段,有的比較成熟,有的則還處於實驗階段等,即便是相對成熟的技術,也依然不夠完備,比如電動車就存在“里程焦慮”,主因便是充電還未像加油一般方便。

當然,發展節奏也不能太慢,一旦過慢,就會持續身處“高碳”之中,當別人已在逐步地減碳,你可能就會陷入“擱淺”的狀態。所以,把握好節奏至關重要。

第二個挑戰是對於各方專業能力的挑戰。就銀行而言,過去做業務只需抵押即可,並不關心客戶運用何種技術或工藝。但現在如果還是這個邏輯,就會存在問題,因爲無論是發改委的《目錄》還是其他一些政策、標準等,都涉及很多新內容,比如一些與低碳相關的技術,銀行內部人士可能都看不懂,又何談知道怎麼做。所以,這個過程面臨着很複雜的問題,即能力建設與人員變革的要求。這也意味着,未來在吸納人才時,不能僅從財經相關專業招人,還得涉及物理、化學、生物等自然學科的人員。

第三個挑戰在於,無論是綠色技術還是低碳技術,很多人會說要做個圖譜,相當於如果造一輛車,這輛車有多少個零件,每個零件都由哪些生產商生產,似乎這就叫圖譜,但其實這是一個誤區,一定要避免。我們需要更準確地理解“綠色”和“碳中和”,它是一種理念,應貫穿到業務的所有方面,而不只是有一些專屬產品,或者聚焦於某幾個行業、某幾個公益環節才稱之爲綠色,其他的都不是綠色。

簡而言之,因爲一些技術相對較成熟,很快便能商業化,所以規模也相應較大,但這並不意味着將來只有這些領域是“綠”的,而其他領域因爲不是“綠”的,就不去開展相關業務。

《財經》:在推動綠色金融、轉型金融發展過程中,受現實因素制約,部分中小金融機構在資金、人才等方面投入相對有限,這些機構應如何發展?另一方面,你也曾提到銀行在開展部分項目時遇到的環境、社會等風險,中小銀行需如何應對?

魯政委:中小金融機構不一定就做不好,只是它需要有這個發展理念,有決心去做。在浙江省湖州市等地,很多小型金融機構也做得不錯。

所謂的社會、環境風險,舉個國內的典型案例,西南某省要修建一個水庫,而當地有某類稀有的動物物種,按照當時監管部門規定,其並非國家保護動物,項目正常推進。但當這個項目開工到一半,新的法規發佈,將上述動物列爲國家保護物種。在這種情況下,項目就無法繼續推進。反映到銀行業務層面,這個項目可能就會形成不良貸款。

對於這種情況,有沒有解決的辦法?湖州的一些做法值得參考,通過建立綠色項目庫,只要這個項目在庫中,就可以保證它是“綠”的,至於是否能保證這筆貸款一定不會出現不良,這是另一個層面的問題,至少先從標準上保證項目本身是“綠”的。在湖州的做法之外,未來是否可以探索開發綠色認證的相關軟件,把項目資料、參數等輸入該軟件,然後按照一定的標準判定項目是否是“綠”的,機構再根據結果決定是否開展相關業務。將這兩種方式有效結合起來,我想能在一定程度上解決上述問題。

回到中小金融機構本身,無論是做綠色金融還是轉型金融,我認爲最重要的是中小金融機構如果想做,首先就要建立起一整套的管理和組織架構,即從董事會到風控部門、業務執行部門等,相應的組織架構、業務規範要建立起來。

其次,尊重業務規範的同時,更要重新出發,尊重常識。比如一個工廠修建的地址對當地環境、社區有沒有影響?這其實是依靠常識便能判斷的問題,如果判斷影響不好,卻還要繼續推進工廠建立,這樣肯定是不行的。所以,金融機構需要建立起ESG(環境、社會和公司治理)的發展理念,“一心向綠”,發自內心想做這件事,而不只是爲了搞“面子工程”,形式上先做幾件事,後續則唯利是從。

中國碳價會否與國際接軌?

《財經》:全國碳排放權交易市場已於2021年7月16日正式啓動上線交易,總體來看,目前碳價格偏低。與此同時,市場上一種普遍觀點認爲,中國碳市場碳價未來將與國際碳市場碳價實現接軌。你如何看待此觀點?

魯政委:在我與錢立華、方琦的最新著書《碳中和與綠色金融創新》中,也就此問題展開了深入探討。我們認爲,中國碳市場碳價未來與國際碳市場碳價接軌並非必然。

首先,目前全球碳市場連接面臨挑戰,而在尚未實現連接的情況下,國際碳市場碳價難以實現接軌。要實現全球碳市場的連接,需要各地政府對其碳市場的設計要素進行調整,共享對碳市場的管理機制,這可能意味着放棄一部分管轄權。

此外,本國或本地區的企業在碳市場連接後購買其他地區的碳配額,意味着將爲這些來自外部地區的減排行動提供資金支持,而非在本地實現減排。因此,目前全球碳市場的連接面臨着較大挑戰。而在未實現連接的情況下,各個國家或地區的碳市場碳價仍然主要取決於當地碳市場的自身制度設計與市場供需情況,國際碳市場碳價難以實現接軌。

事實上,從目前全球已有的碳市場實際運行情況來看也是如此,自2005年全球首個碳市場EU-ETS啓動運行至2021年1月31日以來,全球共有24個運行中的碳市場,全球碳市場連接尚未取得實質性進展,而從主要碳市場碳價的歷史走勢來看,也未實現接軌。

其次,即使中國碳市場實現了與國際碳市場的連接,碳市場的碳價也未必能夠實現與國際接軌,這還要取決於與其他碳定價機制的協同。目前全球主要的碳定價機制包括碳市場和碳稅,當碳市場與碳稅制度並存時,碳配額價格和碳稅共同構成了實際的碳價格(碳排放成本),此時即使全球碳市場實現了連接,碳市場的配額價格也未必能夠實現接軌,還要取決於各個地區碳稅制度的安排,最終實現的是碳排放成本的趨同。

總體而言,在“共同但有區別的責任”原則下,“碳稅+差別定價的全球連接碳市場”或許是一種更好的方式。

一方面,發展中國家碳市場碳價低於發達國家符合不同發展階段的需求,而對出口企業補徵碳稅則可以確保各國企業在國際貿易中面臨相同的減排成本,保證國際貿易中的公平競爭,同時碳稅收入也可以用於發展中國家自身的低碳減排;另一方面,差別定價的全球連接碳市場可以吸引發達國家企業在發展中國家碳市場中購買價格相對較低的碳配額進行履約,這也爲發達國家向發展中國家的低碳發展提供了一種資金支持渠道,以更好地執行“共同但有區別的責任”原則。

《財經》:在全國碳市場現有制度安排下,中國碳配額價格未來走勢如何?

魯政委:這主要取決於未來全國碳市場的供需變化。從全國碳市場的總供給,即配額總量設定來看,主要取決於生態環境部確定的碳排放基準值,基準值越高,配額總量越大。

綜合來看,在當前的制度安排下,全國碳市場交易主體基本都爲配額需求方,持有的配額將會主要以履約爲目的,市場活躍度或將面臨挑戰,但需求也並非沒有上限,短期內預計碳價將維持穩定。長期來看,全國碳市場的碳價走勢仍然受到經濟增長、技術進步、碳市場制度變化等多種因素的影響,預計碳價會長期處於波動狀態。

建議碳市場放鬆金融機構准入

《財經》:據你觀察,商業銀行在推動碳金融市場發展過程中,主要存在哪些問題和挑戰?如何解決?

魯政委:問題與挑戰主要集中在以下幾方面:第一,碳交易市場規模和成熟度有限,商業銀行參與碳市場的基礎不足。第二,相關管理部門對碳金融市場的認知理念有待提升,商業銀行尚未獲得許可。第三,商業銀行無法直接參與碳市場交易,限制了碳金融業務的發展。 

若要進一步推動碳金融市場發展,需從如下三方面做出努力:

第一,加快健全碳金融法律法規,完善配額分配方式,穩定市場預期。首先,推進碳金融市場相關立法建設,規範碳金融產品發展,並保持政策的延續性。其次,碳金融創新需要明確的碳排放配額總量控制目標及相應的動態調控機制,這是碳現貨市場交易長期平穩有效運行的重要條件。再者,以發電行業爲切入口,逐步擴大行業覆蓋範圍,並儘快將機制納入全國碳排放權交易體系中,爲金融機構開展碳金融業務提供廣泛的行業基礎。

第二,相關管理部門應提升對碳金融市場的認知理念,多方協作,推動碳金融市場的發展。一方面,相關監管機構可加強相關人才隊伍建設,提高對碳金融市場業務的審批和監管能力。另一方面,循序漸進地開展碳期貨交易,爲碳金融市場的發展與創新提供合適的外部環境。這就需要多方協作,協同監管,使碳金融市場的發展規範化、低風險化。

第三,適當放鬆機構准入,鼓勵商業銀行等金融機構參與碳市場。金融機構參與碳市場,尤其是參與碳金融衍生品市場的交易,不僅可以爲碳金融市場帶來巨大的流動性,強化價格發現功能、平抑價格波動,更重要的是能夠促進金融機構開發涉碳融資等創新性的金融衍生品,有助於碳金融體系的深化和多元化發展。因此,建議碳市場放鬆金融機構准入,同時監管機構可以制定相應的政策,明確商業銀行等金融機構參與碳市場的程序。

(作者爲《財經》記者)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