討論“那不勒斯四部曲”的豆瓣文學小組被意外侵佔,七千多名組員均被踢出小組。圖爲同名影視劇《我的天才女友》劇照。 (資料圖 / 圖)

“那不勒斯四部曲”小組被賣了,新主人是時代少年團的粉絲們。一系列“清朗”行動後,豆瓣對新組的創建審覈變得更嚴格,特別是帶有娛樂屬性的小組,幾乎很難通過。

文|南方週末記者 翁榕榕

南方週末實習生 王帆

責任編輯|李慕琰

2022年7月20日,豆瓣“那不勒斯四部曲”小組(以下稱那不勒斯小組)的七千多名成員忽然被踢出小組。豆瓣系統沒有提醒,很多組員沒有第一時間發現,姚琴是其中之一,她在其他地方看到對這件事的討論,才確認自己已不是小組成員。

大約四年前,姚琴加入了那不勒斯小組,這是爲討論意大利作家埃萊娜∙費蘭特《我的天才女友》等長篇系列小說專門開設的文學小組。

姚琴的疑惑從相關討論帖和評論區纔得到解答——那不勒斯小組被賣了,現在的新主人是時代少年團的粉絲們。

時代少年團是2019年出道的偶像團體,成員有7人,平均年齡不超過20歲,是TFBOYS的師弟團。他們的粉絲數非常龐大,這次參與佔組的粉絲僅爲其中一小部分。據南方週末記者瞭解,這羣粉絲在公共平臺上看到小組出售信息,便出手買入,之後將組內原有成員悉數踢出,並將原組中的內容刪除。

在清理過程中,新成員們發帖感嘆:“這個組以前發的內容都好高級啊,看不懂誒。”

此事引起大量關注,其他豆瓣小組和網絡平臺都出現了相關討論。7月21日,也就是隔天16時,豆瓣做出了針對“那不勒斯四部曲”小組異常情況的說明,明確了原組長與新組長之間存在買賣小組的行爲,並對相關責任人給予了不同程度的封禁處理。那不勒斯原有組員和被刪帖得到恢復,豆瓣官方暫時接管了這個小組。

事情雖已逐漸平息,但是,一場關於普通讀者和明星粉絲的爭論再度浮出水面。

在那不勒斯小組,大家常常討論“莉拉爲什麼希望自己消失”“埃萊娜是讀書成功的典範嗎”等問題,基本每隔幾日就有人發佈新帖。事發五天前,還有小組成員分享了在杭州組織的線下共讀會。

那不勒斯組員張茉茉對一個帖子印象深刻。書中的主人公生活在20世紀六七十年代,有人發帖詳細地科普了意大利這個時期的社會背景和社會思潮。

姚琴在加拿大攻讀法學博士,組裏一篇關於“dissolving margins”的討論帖讓她從語言學上有了新的理解。小說中,主人公莉拉用“dissolving margins”描述自己的感受,中文譯爲“界限消失”。姚琴搜索意大利語原版,發現這個詞指的是“書頁周圍的白邊”,她理解爲,“女主角感受到她讀過的書裏那些理論,開始從書頁的邊界流淌出來,和她真實可感的現實生活融在一起。她看到了現實生活就是這樣殘酷,所謂的階級傾軋原來近在咫尺。”

“讀書是非常孤獨的一件事情,你會有衝動想要找人交流,而且往往身邊的朋友或家人沒有辦法跟你同步看完,然後跟你講。”對姚琴來說,那不勒斯小組很重要,像父親和爺爺那樣的小鎮青年過去只能獨自閱讀,“我不知道他們是怎麼堅持下來的,所以豆瓣有書評或者這樣一個小組,對我來說就有一定的歸屬感。”

姚琴是哈利·波特迷,寫過一些同人作品,讓哈利·波特的故事延續下去。相比之下,“那不勒斯四部曲”的世界觀完整、情節緊密,讀者沒有那麼多二次創作的空間,最好的方式就是共同討論,讓故事在腦海中繼續進行。

對另一位組員彭歡來說,小組“意味着生活之外、工作之外的另一個我”。她不想把對書的觀感發在朋友圈,“別人會覺得你自命清高”,“甚至你可能嘗試發過,但是並沒有多少人回應”。

時代少年糰粉絲進駐之後,整個小組被重新“裝飾”了一番。小組頭像從原來叢書第四本《失蹤的孩子》的書籍封面,換成了“永遠有”的字樣。他們還重新設置了小組的分區,改成“吹王源彩虹屁”“吹展啦彩虹屁”以及“組務”三欄。其中“王源”和“展啦”指的是兩位新的小組管理員。

最讓姚琴憤怒的是,以前的很多內容被刪除了,包含大量精華帖和討論內容。“你可以把東西留在那裏,別人如果需要信息可以找到。但是如果你把人家寫的東西都刪了,這個是很過分的,感覺好像一個圖書館被燒了。”

夏葉是“我的天才女友”小組成員——這個組用來討論由“那不勒斯四部曲”改編而成的電視劇,她雖從未加入文學小組,但對討論帖的消失感到十分惋惜,“你既然都看不懂,至少要尊重一下別人的勞動成果,大家寫帖子都會花很長時間,而且也沒有人給錢,都是爲了分享,才願意花這些時間。”她對南方週末記者強調,“這些討論都是有價值的。”

對於這批新成員來說,那不勒斯小組是花錢買來的私人小組,他們有權作出處置。一位新的小組管理員在豆瓣廣播中公開寫道,“這算什麼,好比我們買的房交了錢,看到房子,然後搬進去打掃乾淨,結果房東同意了,原先的租房人不同意,然後反過來辱罵我們。”

在工程量巨大的踢人行動基本完成後,管理員展啦在那不勒斯小組發表了一則通告,將小組重新定位爲“展啦朋友圈”,即組裏的都是她的好朋友和她喜歡的人,組內成員可以想發什麼就發什麼,並把入組門檻定爲她的邀請。

江悠是展啦邀請的人之一,她也喜歡時代少年團的一些成員,她和展啦曾在某個小組的評論區有過短暫的交流,談論了明星等話題,但不算認識。之後她接受邀請進入了那不勒斯小組,“我不太瞭解這個組是什麼組,我以爲就是她自己的組,因爲原組我也沒聽說過。”江悠告訴南方週末記者。

小組被佔後,姚琴看到,組裏的帖子大多是生活類的內容,明星的內容大約只有四分之一。“喫了什麼,今天有沒有早睡,打卡,她們有一個小社區,是一羣比較熟的女孩子,如果不是在這樣一個地方的話,其實是不會引起反感的內容。”

內容大多是普通的聊天。展啦發過一條帖子,“就現在!點進這個帖子的人都發張自拍”。另一位管理員王源發帖,“沒有成語接龍的小組不是成熟的小組”。

踢人完成後,展啦和王源在組裏對其他管理員表示感謝,“從七千多人到現在,辛苦大家了”。與此同時,新組的建設活動也正在開展,徵集組名的討論樓也建起來了。

2022年4月14日,豆瓣發佈了進一步加強“飯圈”亂象治理專項行動的處罰公告。公告稱,根據工作要求,豆瓣將持續配合開展整治“飯圈”亂象的專項工作,停用了包括豆瓣鵝組在內的7個問題小組。

一系列“清朗”行動後,豆瓣對新組的創建審覈變得更嚴格,特別是帶有娛樂屬性的小組,幾乎很難通過。據時代少年團的一名前粉絲透露,他們之前活躍的豆瓣小組,每週五停一次已經是常態。原“豆瓣鵝組”管理員“姨媽的鴨”轉發那不勒斯佔組事件時表示,“很多主頁人在問爲什麼不新建一個小組,難道新建小組比買一個小組/清空所有原組員/重新經營更難麼?是的。就是這樣。”

那不勒斯小組被佔前的當天凌晨,展啦曾發帖稱,目前的小組總有亂七八糟的人加進來,踢也踢不走,“好痛苦,爲什麼不給我批組”。

到了中午,他們如願擁有了買來的小組。據一位管理員公開的聊天記錄顯示,“因爲之前那個四組一直有人亂加,所以去蹲了一下買了小組”“一開始都不知道是什麼組”“看到有人賣,撿便宜了,有些人賣四五百”。

買完小組後,展啦發帖通知,“待會我們就搬豪宅了”。擁有七千多人的那不勒斯小組確實是“豪宅”,這裏討論生態良好,不會輕易停用。由於組員人數超過一千,小組還擁有分區功能,粉絲們可以在不同的分區下進行討論,更有針對性。

佔組前,他們的另一個聚集地是“有糖”小組,這個小組原本是討論悠唐軟件的,小組簡介至今還是悠唐軟件的介紹,“UTOUU創造的是一個自由、開放、平等、公平、自然、平衡的互聯網新生態……能夠公平分享互聯網價值和利益的社會化網絡。”這個小組創建於2016年2月5日,一個月之後,原組長便再沒更新過動態了。之後,這個小組被佔去,變成了“有糖”。

姚琴推測,除了有糖小組之外,大約還有六個小組被佔。這六個小組都是由用戶“閒敲棋子”創建,組名分別是“暗示學”“隱喻學”“邏各斯”“碧巖錄”“隱喻”“邏格斯”。和有糖小組的情況類似,這名組長自2019年後就未更新過動態,估計也是閒置的小組。如今這六個小組成員數量都不到十人,並且和有糖小組的成員存在重合。一位有糖小組成員在“暗示學”小組裏寫道,“既然如此,那這組歸我了。”

創建於2005年的豆瓣一直被譽爲“文藝青年的家園和聖地”,也被認爲是最具權威性的評分網站,擁有一大批書籍、影視、音樂用戶。同時,“清朗”之前,娛樂小組十分興盛,不少粉絲團體活躍在豆瓣。

2020年11月,一位編輯在自己負責的書籍《記憶記憶》評論區中,發現多了一些莫名奇妙的評論,隔天又多了上百條“讀過”的標註——對於這本二三十萬字、幾日前纔有現貨的長篇小說來說,這麼多“讀過”不太可能是真的。這些短評一類是複製粘貼的評論,另一類是莫名其妙的句子心得。

這位編輯整理材料後發現,這是王一博的粉絲在豆瓣進行的“養號”行爲。粉絲通過每日在豆瓣上給各種書籍電影打分,來增加自己的豆瓣號權重,之後好爲明星的影視作品打分,避免評分作廢。事情公開後,王一博方在微博回應:強烈反對“養號刷分”“評論注水”等行爲。事件表面收場了,而事實上,如今微博上的“豆瓣養號指南”依然比比皆是,隨便一搜就會在各大明星超話中出現許多相關教程。

“我一直知道豆瓣是文青和飯圈共存的地方,但就是突然在一起的時候,還是有點不能接受。”張茉茉對南方週末記者說。夏葉也不理解粉絲羣體爲什麼在豆瓣活躍,她心裏的豆瓣更像是圖書和影視作品的討論陣地。

有糖小組的粉絲們爲什麼不只在微博活動,而要選擇豆瓣小組?江悠對南方週末記者解釋,微博超話更公開,意見不合的人會在超話裏進行惡意評論,而豆瓣進組需要審覈,成員更集中,攻擊和矛盾更少發生。

針對小組被賣的事實,姚琴發了一封郵件,將這件事反映給豆瓣官方。在收到大量用戶的投訴與反饋之後,豆瓣做出了公開處理。

豆瓣聲明中明確,“小組的成長和壯大是組長和組員共同努力的結果,小組並非組長個人財產,禁止買賣和交易。”大多數採訪對象對南方週末記者表示,在此以前,他們沒有看到過官方對小組買賣的明確規定,對小組是否可以交易並不十分確定。

豆瓣官方接管那不勒斯小組後,沒有再通過新的進組申請,組員人數一直沒有增加。姚琴覺得,豆瓣的態度雖然很好,但這意味着沒有人處理組內實際的事務。

事件並未告一段落。粉絲們退回原來的有糖小組,而部分那不勒斯組員開始“反攻”,他們跑到有糖小組裏,發佈和女性文學相關的內容,例如轉載文章《文學升起處,女性匯流時》等。

他們還對粉絲髮帖的方式進行了模仿,針對粉絲們的“一個成熟的小組不能沒有成語接龍”,他們發帖“一個成熟的小組不能沒有女性主義書影音接龍!”在這則帖子下,都是那不勒斯組員推薦的相關書籍和影視作品,目前已有253條回覆。

“最後這個本身是parody嘛,就是戲仿他們之前的做法。”姚琴解釋,“如果說以這種玩笑的形式可以達成互相理解,那這件事就結束了。”有糖小組的成員剛開始以對罵回敬,後來也會裝作不懂地說,“姐姐們我是初中生很明顯吧。”

兩個小組的爭論過程中,姚琴感覺這件事讓她情緒內耗越來越嚴重。一開始,她支持其他成員一起發帖,但隨着雙方激烈的對峙,她看到自己的網名被寫進了帖子的標題,遭到公開喊話、謾罵,“原來讀書人也不全是大小腦健全的人啊”。

姚琴突然覺得很疲倦,“變成直接對線(對罵),很沒有體面的那一種,所以也挺可惜的。”後來,她漸漸淡出了有糖小組的爭吵。

事發後,南方週末記者聯繫到參與該件事的粉絲,他們聲稱遭受了大規模網暴和私信辱罵,不願公開發聲。有人只是澄清,他們誤認爲組長對豆瓣小組有絕對控制權,把小組買賣看做單純的商品交易,才做出莽撞的踢人和誤刪行爲。有人原本答應接受採訪,隔天又反悔,表示不願買組的朋友承受更大的精神壓力。他們多次強調,不希望事情進一步擴大。

(文中姚琴、夏葉、彭歡、張茉茉、江悠均爲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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