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對話尹燁:技術普及需要成本可控、渠道可及、認知正確

來源: 亞布力企業家論壇CEF

尹燁|華大集團CEO

生命從哪兒來,又會歸於何處?生老病死爲什麼是人生規律?這些看起來老掉牙的哲學命題,在華大集團CEO尹燁的眼裏,卻是值得探索的生命科學。

在接受亞布力論壇專訪時,尹燁強調,提升大衆對生命科學的認知並做好科學普及,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在受訪中,尹燁共計說了10次“歸根結底”,從某種程度上說,科學研究正應秉持追本溯源、歸根結底的態度;而科學普及的重點則是激發大衆對科學的興趣,更好地指引大衆通往科學之路。

一直以來,尹燁潛心致力於生物科技領域的科普工作。作爲科普達人CEO,尹燁以他的博學風趣吸引了大批曾對生物科學並不“感冒”的人,讓越來越多的人開始關注生物科技領域和生命本身。

以下爲亞布力論壇對話尹燁的內容:

亞布力論壇:從你的角度看,新冠疫情爲21世紀的生命科學帶來了哪些有價值的啓示?

尹燁:以前有很多人常對病毒污名化,現在很多人開始逐漸明白,微生物纔是地球之王。你和我的鼻腔內可能就會共生普通型的冠狀病毒,目前已知能感染人類的冠狀病毒有八種,其中四種只會引起普通感冒,而另外三種是大家比較怕的——SARS、MERS和這次的SARS-CoV-2。還有一種是最近發現的新病毒,目前還不太清楚它是否會帶來大面積的感染。

人類至少在25000年前就遇到過冠狀病毒,這在基因組上有跡可循。人類的基因組中有8%-11%是逆病毒插入的基因留痕;人類的腸道內僅噬菌體病毒就至少攜帶11萬種;我們渾身帶滿了細菌、真菌、微生物,可能還有寄生蟲。看起來我們是兩個人在對話,其實是兩個“生態系統”在對話。 

當我們越瞭解“感染”這件事,就越會認識到,新冠病毒只是人類漫長演化史中的一個病毒,它並不新鮮。只是由於人類第一次掌握了足夠的病毒檢測工具(比如測序和核酸檢測),導致我們一直盯着它看,所以才覺得它特殊。

當大家釐清每一個概念,學會思考問題的方式,並且都能理解清楚這些問題時,我們面對病毒和疫情就會從容很多。

亞布力論壇:你曾說,在中國的生物技術方面,需要將技術的可及性、科學認知的對與錯、科普的重要性,這三種要素重新集聚和組合。這三者是技術普及的必要選項麼?

尹燁:一項技術普及的主要條件就是你說的這三點:第一,要成本可控。只有先利其器,才能做到成本可控,首先核心工具得是自己的。第二,渠道可及。以核酸檢測爲例,現在大家下樓就能做核酸,檢測的價格也很便宜,這就是渠道可及。第三,認知正確。比如新冠疫苗,只有國家提供免費疫苗還不夠,最終還得老百姓能夠準確認識到疫苗的重要性,自己願意去打。這就是認知正確。

這三件事,分別代表了技術能力、社會組織能力和大衆對技術的認知能力。前兩件事是科學研究和科技創新,最後一件事是科學普及。這三者是評價和衡量一個國家科學素質最重要的核心要素。

我一直推薦大家提早做出生缺陷的相關預防,腫瘤的早防早治,以及慢病的管理、代謝性疾病的管理,這些都能提前預防、調節、干預。爲什麼我國能提出希望在2047年消除宮頸癌呢?因爲宮頸癌患者從最開始被高危型HPV病毒感染到最後罹患宮頸癌,前後有十幾年的時間;類似的還有結直腸癌,結直腸癌患者,從最開始出現部分息肉到進展期腺瘤,再到早期病變,最後到癌症,也是十幾年時間。在這中間如果可以及早篩查,就不會任由其發展到癌症中晚期。

我一直把可及性、普惠性和正確的認知,作爲生物技術推廣的核心要素。當大家對生命科學有了正確認知後,每個人只要做一些簡單的預測預防干預,就能夠遠離重大疾病、身心更加健康。我們雖然還不能阻止癌症的發生,但可以讓大家在癌症早期就能去發現和解決它,這纔是華大想做的事情。

疫情期間,我不知道寫了多少生命科學領域的文章、闢了多少謠、懟了多少陰謀論,其實就是爲了能夠把這三件事情做好。

亞布力論壇:但做好這三件事並不容易,比如在成本可控方面,我們看到越來越多的市場行爲參與處理公共衛生問題。對此你最大的擔心是什麼?

尹燁:市場本質是逐利的,在公共衛生領域,僅僅靠市場經濟的作用是有限的。這方面我最大的擔心是,精準醫學變成了精英醫學,雖然生命科學的技術越來越好,但大家都用不起。

從市場角度看,比如一件產品,我想賣100萬元,達成這個目標的方式有很多,我既可以賣1萬個100元,也可以賣100個1萬元。可能前者更有利於公共衛生工作,但考慮市場因素,有人可能會選擇賣100個1萬元,但這就會變成誰有錢誰做,和大衆就愈發沒關係了。

生物技術的進步,如果反而讓生命不平等,那就是我們最大的悲哀。

亞布力論壇:有人認爲,科學越複雜,人類越愚昧。你如何看待這種說法?

尹燁:很明顯是錯誤的。今天的人類比以前擁有了更多掌握信息的能力。雖然科學的複雜性並沒有拉近大家對科學理解的均一性,但人類理解科學的整體水平是提高了的。所以,人類並不是變得更愚昧,而是有些科技問題確實過於複雜導致很多人看不懂,於是就會給你戴個“陰謀論”的帽子,這反而會讓很多真正的陰謀論橫行。這點是我比較擔心的。

科學普及很重要,如果有更多的科學家能參與到科學普及中來,這個問題就有解。

亞布力論壇:你是覺得,科學普及是讓人類警惕自身陷入愚昧的一個通道?

尹燁:它是通道之一,人性、哲學的普及等,也都是通道。從這個意義上說,人類不能放棄思考,我們真正不被束縛的只有“人”自身。我在做科普的過程中,會認真辨析哪些知識能爲大家帶來價值,這些科普知識能否讓更多人愛上生命科學。

華大在基因組學領域做了不少貢獻,肉眼可見的產出也有很多:無論是我們的“大豆回家”計劃,還是和合作夥伴一起完成的多年生水稻(雲南大學合作)、多寶茄樹(華中農業大學合作)…… 我希望,通過一個又一個大家看得見、摸得到的科研產出,喚起大家對中國生物技術和生命科學的信心,激發孩子們對這個噴薄欲出的新興行業的興趣。這是我們一直堅持思考的方向。

亞布力論壇:你如何看待“科學宗教化”和“科學神化”?它們的邊界在哪兒?

尹燁:簡單地相信當下的科學,就是無神論造神。科學天然不代表真理,科學是一件有限或有效的事,它離我們所謂的“上帝之法、自然之法”還有距離,我們現在討論的只是“人類之法”。任何科學都有自己的邊界。

有一點我們需要明白,人類現在掌握的知識都是殘缺、不健全的,我們僅僅是比過去的人在此刻獲得了所謂“共識”的概念,所以,科學存在自己對自己的否定性,存在螺旋式上升的可能性,存在被證僞的可能性。這就是科學的本質。

亞布力論壇:在你眼中,“藝術、宗教、科學”這三者是什麼樣的關係?

尹燁:在我看來,它們是一樣的事情,萬物皆數,每個領域都有自己的語言。音樂有音階,美術有色階,數學、物理、化學、生物本質都能用數學語言去描述,只是大家對於不同事物做了不同分類。創造和發現新事物,這兩件事情不都是科學麼?科學的拉丁文本意就是scientia——“知識”的意思,這個東西哪有高低呢。

電影《一代宗師》中有句臺詞讓我印象深刻:“拳不分南北。”從某種程度上說,科技也不應分文理,在向山頂攀登的過程中,文理是互相促進的。尤其是我們在攀登科學高峯的過程中,一定要有人文的光輝去澆灌,沒有科技的人文或許是愚昧的,沒有人文的科技一定是危險的。

亞布力論壇:在生物科學領域,距離你所認爲的成功階段,還有多遠?

尹燁:今天的生物科學領域是早上八九點鐘的太陽,它離如日中天至少還要5-10年。無論是醫學、健康還是農業,想要真正看到這個行業爲整個人類賦能,還需要時間。不過,看到苗頭就該進去;否則等到大浪來了再進去,可能就會被淹死。

亞布力論壇:華大追求的終極願景是什麼?

尹燁:“基因科技造福人類”,聽起來短短八個字,但蘊意豐富。

“基因”是1909年丹麥人提出來,“基本的因素”,英文是gene,中文是基因,可謂接近完美的翻譯。“科技”指科學和技術,我們既要做科學上的研發,又要做技術上的平臺。“造福”是華大的使命和動機,目的不單單是爲了掙錢,而是造福,讓所有的人用得起、用得上。

我們最後的目標是造福全人類,而不僅是一部分人。這個過程中當然離不開市場行爲,但不能只有市場行爲,還應有更多的社會責任和公共衛生行爲。

亞布力論壇:這條路不短啊。

尹燁:我纔剛過40歲(笑,怕什麼)。可樂都可以賣到全世界去,基因科技爲什麼不能造福全人類?

亞布力論壇:你這種堅定的初始驅使力來自哪裏?

尹燁:這或許是天生的,也和家教相關吧。當然,後天因素固然會影響個人,但每個人骨子裏都有自身先天的性格特質。任何民族、任何行業,都必須有一批骨子裏可以自我驅動的人。

我很感謝華大的幾位創始人,尤其是汪建董事長,1999年那個年代,他們沒有一分錢經費,卻要代表中國去參加國際人類基因組計劃,那一年的他們大概就是我今天的年紀,我捫心自問:如果當時讓我去,我未必有這種說去就去的魄力。

我們都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成就自我,既然已經遇到巨人了,爲什麼不能成爲下一代人的人梯呢。

亞布力論壇:看起來華大更多呈現的是踐行社會價值、普惠大衆的一面,你是認爲做了這些之後,商業價值自然會產生? 

尹燁:默克公司創始人喬治·默克講過這樣一句話:“藥物是爲人類而生產的,不是爲追求利潤而創造的。只要我們堅守這一信念,利潤必隨之而來。”

掙小錢還是掙大錢?掙快錢還是掙慢錢?掙短錢還是掙長錢?掙普惠更多人的合理收益,還是急功近利地掐尖掙錢?我們在商業、公益、社會責任之間,會有自己比較平衡的考量。

亞布力論壇:在閱讀有關你過往的資料中發現,你似乎比較反權威。

尹燁:對,我指的是科學上的。

亞布力論壇:但如今你在生物科學界卻成了很多人眼中的權威,甚至我身邊有些人一提到你就非常崇拜。外界這種表現,是否會影響到你對權威本身的理解?

尹燁:不會。我從來不會“自視”爲權威。

第一,任何人自視爲“權威”都是危險的。第二,有人認爲我是權威,也有很多人認爲我在胡扯,但關鍵還是在於,科學普及者是否是出於技術向善的本心在傳播知識。

我之所以反權威,是因爲科學的本質就是要經得起否定。科學領域的每一次進步,都是因爲推翻了過去,才取得了進步。伽利略推翻了亞里士多德,牛頓力學被愛因斯坦證明了只適用於低速運動的物體,愛因斯坦的理論又被玻爾等的量子力學再一次補充……

大家都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逐漸成爲下一個巨人。我們永遠都要學習先賢的態度、精神和靈魂。我愛我師,但我更愛真理。如果我知道這件事是真理,我就要把它以我認爲合適的方式拿出來,讓大家評議。

退一萬步說,今天我講的,都是當下科學共同體主流認可或者是符合我個人價值觀和第一性原理的知識,這裏面有些內容很新,甚至爭議很大。我絕不希望任何人特別是孩子們認爲我是權威,我只是希望能夠激發他們學習生命科學的興趣、明白何爲正確的思辨態度,這就足夠了。他們一定會有自己的智慧來探求真相,我也會因爲被下一代超越而倍感欣慰。

亞布力論壇:是否擔心有些人因爲崇拜而盲從?

尹燁:我還是提醒大家,萬事不要盲從任何人,一定要有自己的獨立思考和判斷。科普當然可以引發興趣,但深度修行依然在個人。

無論是何種科普,我們不要忘記它的本質是“內容爲王”,要能把內容搞清楚,就需要大量的汲取和輸入,這個還是要下苦功夫的。

亞布力論壇:有人說與你在科普領域擁有的才華相比,你最有魅力的反而是價值觀,你怎麼看待這個說法?我個人認爲這是很高的評價。

尹燁:不管外界是正向來說我,還是反向來說我,首先,我不希望被任何人貼標籤,我就是我。我不願意被標籤化,你怎麼看是你的事,那不代表你能影響到我的“本我”。

其次,我不樂觀也不悲觀,而是達觀。脆弱的反義詞不是堅強,是反脆弱;堅強的反義詞不是脆弱,是不堅強。我爲什麼要堅強,我爲什麼要脆弱,我根本就無所謂。

歸根結底,人要活在一個自洽的世界裏,不然的話,天天被一羣誇你的人搞得飄飄欲仙、被一羣懟你的人弄得傷心欲絕,有意思麼?在生活中,我都不知道你是誰,你在互聯網上打幾個字,我就覺得我好了或差了?沒必要。人要跟自己比,要把握當下。

亞布力論壇:如何讓自己對自我和名利始終保持理性?

尹燁:沒有人可以對名利保持絕對的理性,只不過要思考自己更想要的是什麼,是要身前名還是身後名,短名還是長名。

人類本質上還是通過種族繁衍的方式延續自身,若我能在生物科技和生命科學的科普領域爲這個民族做出貢獻,在羣星閃耀中,能成爲一顆不是那麼亮的星,便足矣,慰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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