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頻/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沈逸]

大家好,歡迎來到本期的逸語道破。這次我們講講最近全球關注的關於“懂王”特朗普的大新聞——他被美國聯邦調查局“抄家”了,FBI拿着搜查令從他的海湖莊園拿走了一堆文件和各種各樣的物品。

特朗普的海湖莊園(圖片來源:ICphoto)

現在最新的進展是到上週五,根據雙方的同意這次搜查的搜查令被公開了,搜查令顯示,之所以簽發搜查令是因爲司法部門正在對“懂王”進行調查,調查援引的是1917年的《反間諜法》,涉及的條款是第793條、2071條和1519條。這幾條涉及的核心內容差不多,大致是指以不正當的方式拿到了與美國國家安全相關的敏感的機密文件,然後這些文件面臨被破壞、被扭曲、被披露給外國情報來源的風險,這種風險對美國的國家安全構成了直接的威脅。

這幾個條款如果被確認的話是可以發起刑事訴訟的,這其中就涉及幾個非常有趣的問題:

首先,發起搜查行動和簽發搜查令是需要美國司法部長點頭確認的。一般來說,如果涉及到前總統這樣的特殊存在,合理的情況是司法部長判定這些信息確實處於暴露的風險中,且這種風險已經對美國的國家安全構成了生存性的威脅,所以必須採取行動,不搜不行了,纔會做出這樣的判斷。

第二,現在明確搜走的文件中確實有一套標了TS/SCI,TS是TOP SECRET(最高祕密)的縮寫,SCI是SENSITIVE COMPARTMENTED INFORMATION(部分來源信息敏感),它是指絕密當中的一類特定信息,這類信息也被稱爲Above Top Secret,相當於在絕密信息裏又分了幾類。這類信息通常要求指定在限定場合看。當然,這不是最高級別的機密,最高級別還有一個叫做“SAP”- Special Access Program,這類東西去看的時候,限定的場合必須裝置特殊的接入通道,類似我們看《碟中諜》系列中描寫的要需要進行虹膜和指紋識別才能進入一個房間,閱讀的時候還要有相關的記錄。

在特朗普家裏沒有搜到TS/SAP,他拿到的是TS/SCI,還有一些TS的。基礎事實可以確認,這些東西是被認爲不應該出現在那裏的,現在各方拿到了這個基礎事實後,問題指向了幾個方面:第一,這件事後續會如何發展;第二,對特朗普會產生什麼樣的影響;第三,推動這件事背後的動機究竟是什麼?

首先,毫無疑問這件事一定是有很強政治屬性的,它涉及到特朗普在美國國內政治中的影響和地位,以及美國當前的國內政治環境,包括與即將到來的美國國會中期選舉和2024年總統選舉,都有密切的關聯。

其次,和2021年1月6日的國會山衝擊案調查不同,這次的“抄家”事件動用了美國的司法部門和FBI這樣的國家機器,援引了1917年的《反間諜法》,這就涉及了非常複雜的法律問題。

1917年《反間諜法》在美國的名聲是比較臭的。美國國內所謂的偏好“自由民主”的人權團體對這部法律頗有微詞。因爲這部法律給了政府司法部門很大的空間和自由度去進行某種政治上的運作,去打擊政治上被認爲需要被制裁的對象,就是那些“讓美國政府不開心”的人。它其中很多行爲的認定是非常微妙的。很多“懂王”的支持者認爲這是把司法工具變成了政治上的武器。

這就好比如果有一天,“懂王”走在路上,突然他隨地吐了一口痰,然後有人把這口痰拿去化驗,發現裏面包含某種病毒。然後就說,你吐痰了嗎?吐了。這個痰裏所包含的病毒是不是有一定概率會觸發傳染病?好,這幾條滿足我認爲在法律上的要件,然後我很強勢地進行推定,認爲你吐痰的行爲構成了對公共安全的威脅,判你30年。

這明顯就屬於扯了法律的大旗去做政治的工具。因爲在路上吐痰的人多了,是不是人人都要按照這個標準去定罪?這就涉及到法律的適用是否公平。

無巧不成書,恰恰美國有另外一個人也幹過類似的事兒,把一些文件挪到了不該挪的地方去了,這個人叫做希拉里·克林頓

大家是否還記得希拉里·克林頓的“郵件門”事件,3萬多份應該在美國國務院內部安全的郵件服務器上的郵件,被她弄到私人郵件服務器上去處理了。根據現在已有的對“郵件門”的調查,其中至少有7、8封郵件屬於TS/SAP,比“懂王”的TS/SCI安全級別更高。更巧的是,在郵件門的調查中,也有人討論過是否要適用國家安全法案的793條款去應用到希拉里·克林頓對於郵件的不當處理上。

2016年8月16號,當時的司法部給愛荷華州共和黨參議院查理斯·格拉斯利寫了一封電子郵件去解釋希拉里·克林頓的行爲,這封信裏有一段非常有趣的描述:“儘管1917年的《反間諜法》允許司法部對政府官員的重大過失提出指控,但檢察官長期以來一直對這種刑事定罪可能產生的憲法影響猶豫不決”,也就是說他認爲政府不應該對他人的主觀意圖進行判定——你不能誅心,不能“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同時他也明確拒絕了2071條款,也就是特朗普搜查令中提到的同一個條款。當時有人指出認爲應該對希拉里·克林頓做出這樣的處置,因爲她涉及到了所謂故意和非法隱藏、刪除或是消費聯邦政府的機密信息。司法部當時認爲不應該追究。

那麼問題是,如果希拉里當初沒有被追究,現在是否可以以此爲依據,對特朗普簽發搜查令並且對他進行刑事上的定罪呢?爲什麼對希拉里和特朗普採取了不同的標準,司法部裏發生了什麼樣的變化?

是的,司法部的部長換人了。換上去的這位司法部部長是民主黨提名的,又和共和黨、特朗普這一側有着不同尋常的糾葛。有人發現這位司法部部長在奧巴馬任內有可能被提名爲聯邦最高法院大法官,事實上奧巴馬提名了他,但被共和黨在參議院的多數黨領袖麥克奈爾阻止了兩三百天,然後就黃了。

又有傳言說,後來希拉里·克林頓如果選上總統後要提名他成爲聯邦最高法院的成員,當然希拉里被特朗普擊敗了,沒有贏得總統選舉,他的提名又黃了。現在最高法院大法官滿員了,短期內不可能有人死去或者被彈劾,沒有出缺他也就沒有希望了。這樣的背景會給人一種政治上強烈的觀感,認爲司法部長是在挾私報復。而這種外部的政治性回應,對即將到來的中期選舉里民主黨和共和黨人在路人中的聲望會產生重要的影響。

我們繼續往下看就會發現,雖然在1917年《反間諜法案》中有相關的法條依據,在美國這樣一個極其重視慣例法的國家,把這樣的法律應用到前總統身上,幾乎沒有先例可循。如果要尋找先例,找到的只有相反的先例,就是美國總統在確定什麼是機密文件、什麼時候對機密文件進行解密、在此過程中總統的行爲用什麼樣的標準進行衡量、包括可能產生的失誤如何去定性,如何追責,完全是一片灰色區域。

而從長期的實踐來看,大家傾向於從寬,而不是從嚴。大家傾向於從實際後果出發,看這部分信息出去之後,是否真的落到了某些情報機構的手上,對國家安全構成了實質性的威脅,然後進行反向追責,事後管理,而不是在損害發生之前進行一種高度介入性的事前預防處置。

這不僅是一個法理問題,更是美國的政治實踐,甚至是關係到“立國之本”的問題。美國這個國家在真正關鍵的方面是有某種很明確的不成文慣例的,然而到搜查特朗普住宅這一步爲止,這些不成文的慣例基本上都被打破了。

背後的原因是什麼有各種各樣的討論,我個人的觀點是,不見得美國國內有一個針對特朗普的重大系統性陰謀,但從另一個側面證明,這屆美國拜登政府對各級要員的重大行動的控制能力非常有限。我傾向於司法部長在湊滿了簽發搜查令所需要的最低的形式化證據之後就這麼幹了,進去搜了之後至少能讓特朗普難堪一下。至於最後能不能定罪,是不是有先例,他不管,即使希拉里有錯也不代表你特朗普是對的,我就揪着你的錯不放,你能拿我怎麼樣。

有人說這個屬於“硬喫”,但要推進程序上對特朗普定罪起訴,最後一路打到最高法院的概率不低。某種意義上這對於拜登政府來說是一次沒有全盤考量的魯莽行動。它產生的政治影響是雙刃的。

特朗普第一時間利用自己的社交媒體進行了大規模的政治動員,並且把這一事件定性爲民主黨用司法工具對它進行的政治攻擊,然後煽動自己的支持者,繼而在一定程度上迫使共和黨內的一些建制派向“懂王”靠攏,維持共和黨表面上的團結一致。這一波短期的紅利“懂王”已經喫到了。

往2022國會中期選舉方向走的話,整個事情就比較微妙了。對於那些具有顯著共和黨建制派特徵的參選人來說,會產生某種退縮的理由,他們會說服自己和“懂王”暫時保持距離,至少要等法律上弄清楚之後再去扮演一個“錦上添花”的角色,而不是現在“雪中送炭”。

當然也可能在另一側產生某種賭博效應,那就是如果司法上要硬性定罪的話,“懂王”本人的參選會遇到程序上的杯葛,那麼得到他加持或者打着替他復仇理念的一些參選人,可能會把特朗普塑造成一個遭到建制派或者民主黨左翼用司法武器打擊的右翼保守主義國家英雄,進而進行狂熱的政治動員,以此獲得紅利。目前來看,動員的情緒還是更高一些,勸退的效應不是特別顯著。

從一些媒體報道的民主黨一側的感覺是,他們認爲從通俄門開始到國會山實踐調查,經過這麼長時間,終於可以抓到一些事實上成爲證據的東西進入法律程序了。但是另一方面,從政治效果上看,態勢也比較微妙。這個事情不方便大炒,因爲從三個方向上政治不正確。

第一,某種默契被破壞了之後,所有從政的人都會心有餘悸。所以你看各方的表態,希拉里·克林頓沒有感覺到欣喜若狂,奧巴馬持續保持“神隱”狀態,拜登不惜表現出尷尬的樣子,讓新聞發言人18連否認也要對這個事件保持距離,因爲這個東西在政治上真的很麻煩。

第二,對於左翼那些明着反特朗普的人來說,他們也有點擔心喫相問題。如果現在不顧一切拿出各種手段確實可以把“懂王”拉下馬,但是因此操縱司法作爲政治武器把路人緣徹底搞沒,對於選舉來說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呢?畢竟中期選舉不是選總統,把最大的風險幹掉了就能贏。回頭共和黨如果有候選人打着捍衛美國價值進行政治動員,讓選民投共和黨而不是民主黨,那麼對於民主黨來說,幹翻“懂王”恐怕就會變成塗着蜜糖的瀉藥。

最後,從中國這一側的觀察角度,我們不妨討論一下這件事折射出來的美國國內政治制度的演化。現在是時候從理論研究的角度去思考這樣一個問題,那就是美國哪裏出了問題,如果像教科書上所說,理想化設計的這套制度有自我修正的作用,爲什麼這些奇奇怪怪的事在美國輪番上演?現在它明顯是朝着否定和摧毀美國自己宣稱的那些核心價值觀的方向發展。

或者我們推而廣之,人類追求的這樣一種政治制度,在自由民主價值的大旗上,我們如何爲其注入一種良性的演化機制和糾錯機制。把特朗普抓起來是不是糾錯機制發揮作用?那爲什麼對於美國的制度來說,希拉里就是好的,遇到什麼都要給她開綠燈,而“懂王”就是不好的,遇到懂王就要一切從嚴?而在沒有美國總統直接指令的作用下,我這個機制可以“獨走”?這一制度如何變成這個樣子,或只是褪去了外表的掩飾,露出了原本的樣子,我們都可以去討論。

同時,我們需要仔細觀察和思考,畢竟這是一個差不多西方政治文明走到巔峯的國家,用自己未來發展的方向作爲籌碼,向全世界演示某一條道路,走到一定階段之後是什麼樣的。這是一次精細而坦誠的演示,我們可以從中持續地觀察,從中獲取人類作爲政治共同體,如何有效治理自身,如何演進出好的政治制度的更鮮活的經驗。

今天就講到這裏,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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