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转自:北京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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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导演克劳德·勒鲁什被誉为浪漫爱情电影的圣手,《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是他的第二部长片,拍得轻盈、浪漫、迷人,上映即巅峰,迷倒万千观众,先后斩获1966年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大奖和1967年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今年的北京国际电影节也奉上了这部佳作,让影迷重新体会爱的浪漫与微妙。

“爱情准备的心境比爱情本身更有意思”

影片的情节在今天看来其实很老套:丧夫的单亲妈妈和丧妻的单亲爸爸并不相识,但两人的孩子在同一所寄宿学校读书,两人每周末都会去学校接孩子。一天,女主送孩子到校后错过了回巴黎的火车,在老师的介绍下坐上了男主的顺风车,由此开启了一趟爱情之旅。

女主是电影场记,男子是赛车手,这对同属中产雅皮的中年男女的爱情,注定不会像年轻人的恋爱那般疯狂如急风骤雨,总有个渐进的过程,其间总存在反反复复的拉锯,进进退退的曲折,总是在心动与压抑、信任与怀疑、斩不乱理还乱之间兜兜转转。

导演显然深谙这种爱情心情学,他说:“爱情是需要想象的,爱情准备的心境比爱情本身更有意思。”导演说现在的情人们随时可以发短信、打电话,3天之内就把爱情耗光了,而他在本片中让男主要等到和女主相识的第二个周末,才拉上她的手,在第三个周末,才让他们拥抱和缠绵。

这三周之间的男女主“爱情准备的心境”正是这部影片最好看的部分。之所以好看,是因为导演完全是靠精湛的视听语言来表现的。首先,他是色彩运用的大师。本片拍摄时,预算捉襟见肘,甚至没办法全片用彩色胶片拍摄,只能黑白胶片和彩色胶片替换着用。然而,他通过在用黑白胶片拍摄时加滤镜的办法,产生不同的色调,以此表现出爱情中人的微妙心境。如男女主初次在车内相识时,导演用蓝色色调表现彼此之间的陌生、隔阂与疏离;两人第二次会见时,导演用朦胧的橘黄色调,表现他们萌生的爱意以及沟通、相爱的艰难。男主向女主夸张地讲述自己的职业时,导演用了高调的黑白突出了荒诞和夸张色彩;而女主和前夫的婚姻生活的幸福和美好,导演则用了艳丽的色彩来表现其甜蜜、明媚与热烈。

音乐的运用匹配着色调的变化,有的明快,有的舒缓,有的充满调侃色彩,主题曲轻快、优美、抒情,有力地烘托了这个令人回味的在前尘往事与现实中徜徉的爱情故事。

其次,《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将中年人的爱情拍得炙热而婉约,浪漫而克制,导演往往不是以对白来说出爱,更多的是通过眼神、动作等身体语言的微妙变化来传情达意。男女主第二次见面时,通过男主的手不懈地接近女主的手的努力,来表达这段爱情的缓慢进展。这一次约会表现的是男女带上各自的小孩到餐厅吃饭,然后到海上玩。在餐厅里,两人毗邻坐着,男主心不在焉地跟女主说话,手却有意无意地向女主靠近,女主侧身面对他,有些不自然地笑着,同时用手指无意识地撩了撩耳边的秀发,显得紧张。随着话题的深入,男主的手自然地搭在了女主的椅背上,触碰到了她的肌肤,女主这时却已经完全放松下来,对他的举动已经不介意了。

随后,他们又带孩子坐游艇玩,夕阳西下,海风吹拂,两人靠得更近,几乎脸对脸,她的秀发拂到他脸上,几乎是一种亲昵的诱惑。他不禁伸出手,想要握住她的手,但快要触碰到时,看到她还戴着婚戒,又悄然将手缩了回来。一直到送孩子回校,两人乘车回巴黎时,男主的手趁换挡之后,自然放到了女主的手上。

如果说男主一直在用“手”来表达和确立爱情关系的心愿的话,那么这意味着女方已经接受了他的爱。苏牧先生在《荣誉》分析这部电影时写道:“这里,导演如此淋漓尽致地为我们展示了,一个男人,他的充满爱情的心,正在温柔地、甜蜜地、小心翼翼地、战战兢兢地去接近他心爱的女人!”在这些无声胜有声的场景中,双方对彼此的情愫虽然没有倾诉出来,却几乎溢满银幕。

爱情目光扫视之处,景语皆情语

爱情的目光扫视之处,一切景语皆情语,身边万物无不渗透进他的情感。《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第三个特点,是导演随时取景入镜,达到心物合一、物我如一的效果,以营造爱情的情调、氛围和韵味。正如唐诗宋词中,大自然中的春花秋月、阴晴雨雪、山川草木、飞禽走兽等,只要能入了诗人之眼,往往都会成为意象,都寄托着诗人的情思。

同样,《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中的汽车、雨夜、雾气、夕阳、栈桥、大海、沙滩、船、老人、狗等也成为表现男女主婉曲的情致与心声的载体:当女主在车里讲述自己的爱情时,汽车外面或是霪雨绵绵,或是雾气蒙蒙;当她回忆与丈夫在沼泽地策马奔腾的欢欣,他们身旁的茅草仿佛火焰在熊熊燃烧;当男主打电话约女主周末见面,电话亭外的一架赛车风驰电掣远处飞驰,那不啻是他急切心情的写照;当女主感到痛楚和不幸时,只见眼前栈桥上一个瘸腿老人牵着一只狗蹒跚而行……

这种情景交融在一个场景中达到了极致:男女主带小孩从游船下来,来到夕阳西下的海滩,借助美妙的摄影,我们眼前只见“一幅风景叠一幅,人在夕阳里跑着,长发扬起来(朱天文语)”,两人相拥而行,两个小孩在嬉闹,不远处游船轰鸣而过,海浪飞溅,海鸥在空中盘旋。一种饱满的爱充满天地。当此时,景与情,情与景,美得如诗如画,正如作家玛雅·安吉洛形容的:“当我爱着某个人时,我希望他能在我身边,一起吃饭,一起看夕阳。但如果办不到,那我知道他和我看着同一个夕阳就够了。让爱人和自己都能在恋爱中获得释放。”

悲壮是一种完成,苍凉是一种启示

经过情感的不断累积,男女主的爱情之花终于结出硕果:第三周,男主在蒙特卡洛参加比赛,女主在巴黎满怀对他的思念,在获悉他获胜后,马上给他拍了一份电报:“恭喜,我爱你!”这大胆的表白激发了男主的热情,他驾车三千里连夜赶回巴黎,翌日,两人要海边相拥,爱情看似修成正果,有一个完美的结局。然而,女主在和男主缠绵时,眼神却突然迷茫起来,回忆起和前夫在雪中的缱绻和甜蜜。

这是本片的神来之笔,中年爱情的醍醐味出现了。正是女主这一刻的踌躇和最后的没有善终(尽管男主在女主走下巴黎的火车站台时,及时赶到,和她深情相拥,却仍然无法赶走她的困惑),成为这部法式浪漫爱情片最经典的一刻,它使影片超越了绝大多数爱情电影的格局,将其升华为一种对人生的苍凉省思,正如作家朱天文所说:它们想要做的是达到苍凉的境界,而不是强大和悲壮。悲壮虽然已不单单只是力量,但是还是不及苍凉。苍凉是在力量的背后有着荡荡莫能名的情操;而悲壮后面的情操则是可名目的,譬如说爱情的名目。

张爱玲说悲壮是一种完成,而苍凉则是一种启示,就如葱绿配桃红,是一种参差的对照。在《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中,这种苍凉体现在影片与其说讲述了一段爱情的发生,不如说讲述了“激情与婚姻的对抗,生命与死亡的对抗,高速度与爱情的对抗”,激情、冲动、高速度更多代表了男主的追求;而对婚姻、死亡和爱情的冷静反思,则更多属于女主。

男主始终被激情控制,从来没有对爱情的反思(比如我们从来不见他对前妻哪怕一丝的思念),女主则在和前夫的甜蜜记忆和将要到来的爱情的幸福美好之间摇摆不定。正是男女主这种爱情心理的参差,注定了这部电影不可能有一个大团圆的结局,导演说:“我不喜欢所谓的happy ending,也不喜欢悲惨的结局。所以我的电影里的爱情是没有结局但是充满希望。好的电影是有希望的电影,好的结局是有希望的结局。”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就是这种电影,它告诉我们爱情的真理:浪漫正因为其短暂,才成其美好,才让我们念兹在兹,人生正因其无常,才让人格外珍惜,希望正因难以实现,才显得格外珍贵。正如唐诺说的:“所谓最好的时光,指着一种不再回返的幸福之感,不是因为它美好无匹从而我们眷恋不已,而是倒过来,正因为它永恒失落了,我们于是只能用怀念来召唤它,它也因此才成为美好无匹。”

这部影片正因为不是happy ending,正因为充满遗憾,导演才会在1986年和2019年召集原班人马,拍了两部续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20年后》和《最美年华》,这两部影片表明,当年的那段情并没有修成正果,男女主只能满怀苦涩和眷恋地一再回味这段已经永远失落的、同属于他们两个人的一生最美好的回忆:“空镜是美的,音乐是美的,眼神是美的,笑容是美的,因为喜欢所以谈天说地永远不烦,因为想你所以喋喋不休自言自语,因为渴望所以一刻也等不及就要揉进身体里,它就恰好长成了爱情最好的模样,直愣愣就撞进人心里,清澈而流动。前尘往事,再不幸也是蔚蓝色的;有缘相逢,过得好不好都是注定的余生(网友子夜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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