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轉自:北京青年報

◎周黎明

《風騷律師》(又譯《絕命律師》)收官了。這不僅是該劇2015年以來六季共63集《Better Call Saul》的句號,也是2008年《絕命毒師》(Breaking Bad,共五季62集)所開創的“吉里宇宙”(Gilliverse)的一個終點。以《X檔案》出名的文斯·吉里根是這個“絕命系列”的創劇人(creator),除了這兩部譽滿天下的劇集,他還推出了2019年的續集電影,聚焦老白死後傑西的命運;此外還有多套帶有花絮性質的短片集,以及反映現實世界類似故事的紀錄片。

跟以往一樣,吉里根放下大boss身段,親自下場,編導了全劇的第一集和壓軸大戲,這回是倒數第二集,最後一集則交給同爲創劇人的彼得·戈爾德來編導。吉里根表示他不會再延續發展這些人物和劇情,但有些演員仍在鼓動他,希望將自己的角色進行深挖,展現更多的旁枝末節。(注:美劇採用創劇人制,通常兼任主編劇,偶爾會客串一下導演。)

從吉里根編劇的《絕命毒師》最初三集(兼導演第一集)可以看出,他對於峯迴路轉的情節和扣人心絃的節奏等類型敘事手法十分熟稔,然而,無論是《絕命毒師》還是《風騷律師》,越發展到後面,作品的氣質越來越偏文藝。這是他從片商和市場爭取來的表達自由,但他沒有像某些走紅劇集那樣濫用這種自由,因此,一直到最後一集,“絕命系列”依然獲得超高的觀衆及專家評分。誠然,也有觀衆對大段的黑白影像以及刻意緩慢的節奏略感不滿,但他們可能早已棄劇了。

毫無疑問,“絕命系列”的最大亮點是人物塑造。美劇不乏優秀的掃毒題材作品,至於該系列故事設在新墨西哥州,更是因爲當地的優惠政策這個外在因素。老白的故事可以搬到任何地方,他的惡行可以是任何事情,他的美學意義在於一個卑微小人物的“揭竿”並走向黑暗。幾乎所有的古典悲劇都走這條路,但該系列做出了莎劇的氣概,這也是我參評BBC爲21世紀百大劇集時,將《絕命毒師》選爲第一名的主要原因;最終評選結果是該劇排行第3名,《風騷律師》第23名。

由於美劇的創作是邊拍邊播,於是有一種自然生長的力量。比如傑西這個角色原本並不是《絕命毒師》男二號,是演員的亮眼表現讓他成爲老白的拍檔。讓索爾另立山頭變成前傳主角,顯然也不是編劇初衷,但老白的形象太符合古典人設,他需要一個強大的反襯,否則,“炸雞哥”福林或許是更適合獨立成篇的人物。強卡洛·埃斯波西約塑造了一個盜亦有道的經典形象,善惡對立且和諧共存,氣場之強不亞於老白。然而,他的故事某種角度可能是老白的翻版,而索爾身上則沒有一絲崇高的氣息,如果說老白是《悲慘世界》的冉阿讓+沙威,那麼,索爾就是流氓無產者德納蒂埃。

索爾的人設決定了《風騷律師》的氣質肯定不同於《絕命毒師》,它帶有天然的喜劇性。然而,前傳的優勢是讓我們看到人物孤光的前半段。索爾(原名吉米·麥吉爾,後逃亡時採用吉恩的假名)曾經是一個正派人,甚至可以說,他也曾有過爲弱者發聲的理想。跟多數通俗文藝作品不同的是,索爾的“賤”主要是他個性使然,他的哥哥和他的上司對他的事業不全是障礙,更談不上真正的反角,而一旦他從內心把他倆視爲眼中釘,他便捲入了自己打造的“小人物大戰惡魔”的心結。對於多數人,生活在這兩人的陰影中確實不爽,但你或者承認技不如人,或者另謀高就。以他的聰明,進入中上階層是一件輕鬆的事兒,很難想象一個在知名律師行工作過的律師,會到髮廊裏挖出一角來執業,那就好比一個參演過奧斯卡獲獎影片的人,爲了不受老闆約束而去拍三級片。

當然,索爾不是普通人,他只有小聰明,沒有大視野;他不願寄人籬下,但他的格局註定了他永遠會是一個下三濫。跟老白相比,他做的都是小惡,比如,精心設計一套商場偷套計劃、酒吧結交失意者以套取他們的個人信息,等等。這些心思若用在正途,本可以爲自己創造更多的財富,但他似乎熱衷於零和遊戲,好像拉低他人要比提升自己更能成就他的價值觀。他是一個只破不立的羅賓漢,從扳倒眼前的強者而取得源源不斷的精神滿足。

霍華德·哈姆林是律師行的富二代,一表人才,錦衣玉食,高傲自負,儘管屢屢跌落索爾所設陷阱,可能壓根沒把他當作自己的真正對手。從霍華德一出場,編劇似乎一直在暗示他不是個好人,無論從老人院那樁官司,還是同情弱者的天性,觀衆潛意識裏一直被推到索爾夫婦一方,看他倆錦囊妙計,一步步把哈姆林搞到生不如死,最後死得陰差陽錯。我們不同情哈姆林,可這並不代表索爾是在替天行道。我覺得,這是該劇最高明之處:它讓我們用自以爲是的正義感,映照出內心的妒忌與猥瑣,挖出仇富仇強背後的深層原因。從故事提供的信息來看,哈姆林並沒有將他的富家惡習帶入邪惡的境地,反而是索爾卻因小人得志而變得越來越荒謬。當然,“絕命系列”中鮮有絕對的好人壞人,人性是誇張的,但同時又是複雜的;善惡邊界的模糊讓有些觀衆找不到北,但無疑大大增加了劇集的文學深度。

在我看來,作爲《風騷律師》女一號的金·威克斯勒是一個難以自圓其說的角色。如果說索爾的齷齪卑下有內外雙重原因,那麼,金這兩方面都不夠充足(她媽媽手腳不乾淨只會讓她更瞧不上這種行爲),完全沒有理由陪索爾走完從實習生到法律界新星到遠走他鄉的旅程。這個角色似乎是爲了“男女搭配、幹活不累”而設計的,在最後良心發現之前,她基本認同索爾的所有選擇和決策,甚至看不出有任何“雌雄大盜”的幻想。爲了解釋她缺席《絕命毒師》而編寫她目睹殺人而徹底退出,同樣缺乏說服力,畢竟她是律師,每天都要見證社會的陰暗與暴力。說到最後良心發現,索爾的轉折也屬於人爲拔高,似乎是爲了符合某種政治正確的潛規則。沒錯,他倆之間肯定是有感情的,他們的道路多半會有交匯,但交匯的長度和深度超出了邏輯。結尾停留在他倆的交流與回眸,既是光明,又是俗套,跟《分手的決心》思路相似。

“絕命系列”不是《火線》那樣的現實主義,它帶着古希臘及文藝復興戲劇的風格化傾向,這爲該劇的影像提供了廣闊的天地。每當我覺得劇情發展越來越弱,閒筆似的場景越來越多時,耐人尋味的構圖、出人意料的鏡頭停留,爲畫面徒增了豐富的潛臺詞,很多場景完全達到了優質文藝電影的水準。跟古典文學大異其趣的,是不時冒出來的荒誕色彩,比如老白用一整集來打蒼蠅、索爾在垃圾桶裏被捉到,明顯有着貝克特的影子,彷彿是吉里根想說:梟雄和小丑輪番登場,成了當今世界的主角。相對於好萊塢的偉光正,“吉里宇宙”更像是異軍突起,呈現出一個光怪陸離但又不時讓人感動的羣像,一個超級英雄毫無生存空間的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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