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三聯生活週刊

根據央視新聞,三亞疫情後,8月9日至8月20日14時,海南全省已累計送返旅客143782人。海南整體疫情蔓延勢頭得到遏制,旅客正在逐漸離島,但也有一些人,因爲各種原因,至今仍滯留在海南。

7月28日,丁女士和同事一行四人,從北京到海南出差。三亞宣佈全域靜態管理時,丁女士和同事正住在海南省瓊海市潭門鎮,隨後因爲酒店被徵用,轉移到臨近的博鰲鎮,並歷經曲折,終於把上海同事送上飛機。

如今,因爲北京健康寶彈窗,丁女士和其他同事,以及不少北京旅客依然滯留當地。也因此,她得以親歷一個海邊小鎮在疫情中的靜默,遊客離開,直至有了緩慢復甦跡象。在和當地村民的交談中,她還見證了當疫情碰上開海節,古老漁村裏的傳統漁民受到的影響和衝擊。

以下是她的口述:

口述|丁女士(化名)

文|冉佳寧

編輯|王海燕

在潭門鎮

我們是7月28日到的海南,計劃在島內多地拍紀錄片。我們的第一站是三亞,8月3號一早抵達瓊海,住在一個叫潭門鎮的地方。當時三亞還沒宣佈全域靜態管理,但已被視爲封控區,我們配合本地政策,完成了三天兩檢,在酒店自我隔離到8月6日纔出門。

雖然這天一大早,三亞就宣佈了全域靜態管理,但在瓊海的潭門鎮,我們還去了當地漁村和南海博物館,餐館也是正常營業的。直到中午從博物館出來,工作人員才說,我們是最後一撥客人了,7號開始瓊海也開始進行靜態管理。

到了第二天,瓊海本地餐館也停止堂食了。我們這些從三亞來的人,放了一天風,又被通知待在原地不動。當時酒店在門口設了一個崗,進出掃碼,不過出門做核酸時,繞遠一點,還可以走到海邊。只是因爲行程碼顯示7天內到過三亞,所以只要有門崗查驗的地方都會拒絕我們進入。到了8月9號,我們在瓊海待滿七天,行程碼上終於不再有三亞痕跡,才實現了鎮內行動自由。

說是自由,其實也沒地方可去。潭門鎮是個標準的小鎮,我從鎮子一頭跑步到另一頭,一個早上能跑一個來回。鎮上有兩三條街,都是當地村民開的小超市、茶館和餐館,靠近碼頭則是海鮮餐館。往常海鮮餐館非常熱鬧,但我們到的時候已經不熱鬧了。

因爲靜態管理,很多店都不開門,外面還很熱,所以,我在這裏的活動軌跡就是,每天早上七點跑步,八點後去做核酸,九點前回酒店,待到下午四五點,再出去跑步或者做核酸。

一開始,鎮上只在衛生院有一個核酸點,每次去排隊,都要一個半小時以上。8月8號那天更是達到頂峯,目測有500人,我同事拍了個視頻,舉着手機走了將近三分鐘,才從隊尾走到了隊頭。

不光在潭門鎮,其實在整個海南做核酸都挺痛苦。作爲北京來的“核酸優等生”,以防萬一,到海南後我們每天都自覺做核酸。但一開始,核酸點很少,即使有,每天上下班時間也不固定。在三亞時,有好多次,我和同事排隊做核酸,剛要排到,採集點就下班了,只能開車再去找別的地方。後來去萬寧,去陵水,每個地方都是這感覺,排隊做核酸,排得夠夠的。

轉站博鰲

好消息是,8月9號,安徽醫療隊來了,跟我們一個酒店。當時酒店的人問我介不介意,要不要換房,我說歡迎還來不及。因爲醫療隊來了,意味着核酸檢測能力增加。果然,之後不光增設了核酸點,鎮衛生所也增派了人手,核酸排隊控制在了半小時內。

但8月10日,酒店通知我們,說醫療隊要封閉管理,我們必須半小時內離開,否則就得跟醫療隊在一起封閉14天。通知我們時,酒店已經給我們聯繫了另一家在博鰲鎮的酒店。兩地車程五分鐘,但鎮與鎮之間已經設了路障,我們酒店有20多個客人要轉移,只能坐着防疫辦大巴過去。

我們在博鰲的酒店入住,按政府協議價,即使是高檔酒店的海景房也才300元一天,含雙人早餐。因爲轉移得太倉促,我們剛開始都覺得有點粗暴,但兩邊酒店的服務人員態度都非常好,文旅部門的工作人員也表達了歉意,還給我們送了水果,大家的情緒就被安撫下來了。

這裏能看出,海南當地對旅遊服務很重視,比如轉運遊客之類的工作,基本上都防疫辦和旅文部門一起合作的。這裏說的旅文部門,就是旅遊與文化廳或局,旅遊放在前面,而不是其他地方的文化和旅遊廳或局。而且以前在其他地方,我遇到疫情,都是被要求配合,只有在海南,我經常聽到“對不起”“大家受委屈了”“大家受累了”。其實,這也不是他們的錯啊。

我們轉移到博鰲鎮那天,瓊海通知,繼續靜態管理。此前,8月6日,瓊海通告了兩例無症狀感染者,之後的幾天都有新增,好在潭門和博鰲兩個鎮一個病例都沒有。得知要靜態管理後,8月7日,我們趁着物流暢通,趕緊在網上下單了電煮鍋,10號就收到了。後來我們又在鎮上買了其他鍋碗瓢勺和方便麪、餅乾麥片這類的儲備糧。

不過儲備糧一直沒用上,因爲酒店餐廳還可以點菜,只是選擇比較少,可能一頓的食材是用同一種葷菜和素菜做的。其實,我們在鎮上可以自由活動,外賣也能點,只是可點的實在不多。我們同酒店的一個大哥,特羨慕我們團隊人多,可以點兩個菜一起喫。他說自己一個人,一個菜的分量太大喫不了,每天只能點一碗海鮮粥,還基本沒有海鮮。

漁民

在潭門鎮和博鰲鎮,受影響的不光我們,還有當地漁民。

8月15日本是當地開海節。三個半月的禁漁期結束,漁民們要舉行隆重的儀式,然後開船出海捕魚。那段時間,他們已經在往船上大包小包搬物資了,我們原本是想等開海節進行拍攝的,結果等來了疫情。8月15日,政府出了通知,說8月16日至22日,繼續實行漁船靜態管理,開海時間視情況而定。

這些漁民,原本住在船上,除了賣魚獲,一般不上岸,更不會排隊去做核酸。現在不能出海,又通知所有漁民必須上岸做核酸,所以鎮上核酸檢測的隊伍,越排越長。海灘上,停在港口的船上,也到處是閒溜達的漁民,隨便找一個人都能聊上幾句。

當地有個漁民,我叫他周大哥,他告訴我,開海後,漁船走一天一夜就能到西沙,或者走三四天到南沙捕魚。魚在哪裏,船就到哪裏。船有大有小,小船能載大約10人,大船能有30人以上。

一個捕魚季裏,運氣好時,他們可能要出海四五次。收穫好的時候,一趟下來,一個人能掙一萬多塊,一個捕魚季,能掙五萬塊,差不多就是一年的收入。當地的女人和老人一般會選擇打工謀生,但年輕男人還是以打魚爲生,休漁期纔到鎮上打點零工。

周大哥說,往年天氣不好,他們也會晚一兩週出海,所以目前影響還不大。他們怕的是,如果疫情再不結束,出海次數從四五次變成兩三次,那損失就大了。

周大哥有三個孩子,兩個小女兒都已成家,29歲的大兒子正等着上船去西沙。周大哥說,自己的大兒子現在還沒對象,因爲村裏的女孩都走了。“一個女孩子都沒有”,他強調了兩次。我跟他確認,現在的年輕人還願意出海嗎?他說,“那能怎麼辦?反正也沒有老婆,只能靠海喫海咯。”

幸好,我看到新聞說22號以後瓊海和文昌都可以出海了。但是當我22號早晨到港口的時候,發現海面空空蕩蕩,漁船無一離港。我問了好幾個漁民,他們都搖着頭說,接到了最新通知,繼續禁止出海。

因爲漁民不能出海,這段時間,鎮上所有的海鮮店都沒有鮮活魚蝦,海鮮餐廳也不開了。我們看到有漁民在灘頭淺海摸螺抓螺,問能不能賣點給我們。漁民直接說,他們兩三個小時才能撈兩三斤,累得要命,自家都不夠喫。

此外,博鰲鎮原本有很多海景房和療養院。但拍攝的時候我看到,很多海景房陽臺窗戶都是破的,一看就是荒廢了。爛尾的海景房也很多,很多樓裏就一兩盞燈亮着,看起來很蕭條。疫情兩年多以來,大概來的人並不多。從海邊的度假區向岸上走十多分鐘,到了原住民的村莊,纔看到孩子跑來跑去,讓人覺得,這裏還是有生機的。但即便在村裏,民宿也都沒什麼生意了。

滯留在當地的日子,也有意外收穫。在潭門鎮的時候,有一天我們去了一個小到不起眼的村子——南截坡村。在南海博物館參觀時,我們知道這裏有座廟,名盂蘭昭應廟,想循跡去看看。

當地人對這個名字不熟,問路說“兄弟公廟”,纔有人指示我們。這座色彩明豔的鄉間小廟,就在村口參天蔽日老樹後面。找到盂蘭昭應廟時,已經快到中午,廟門緊鎖,周圍看起來也沒什麼人。

我們正打算離開時,遇到一位老爺爺。我們小心翼翼詢問:“阿伯,請問這個廟什麼時候開門啊?“阿伯朗聲回應:“我回家拿鑰匙就給你們開!”身影隨即消失,我們在樹下等了20分鐘,開始懷疑他是不是隨口一應,已經忘了我們。結果就在此時,阿伯叮叮噹噹帶着鑰匙回來了,還帥氣地騎着一輛山地自行車。

跳下自行車後,阿伯打開掛鎖,推開廟門,徑自走到神位前,點上三支香插進香爐。廟裏供奉的牌位,右邊是“英靈顯赫一百零八兄弟神位”,左邊是“山川二類男女五姓孤魂神位”。一百零八兄弟公,都是南海漁民,甚至連名字也沒有留下,卻因勇氣和義氣被民間供奉,世代流傳。

而那位給我們開門的阿伯,我們詢問後才知道,已經82歲了。

離島波折

因爲有同事陪伴,滯留島上後,我們團隊的人整體心態還不錯,除了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孩。她之前在上海經歷了三個月的隔離,從8月6號得知靜態管理那天,情緒就比較崩潰,在超市買了很多喫的囤着。

我們很擔心她,就商量着先把她送回上海。但當時,根據當地官方微信公衆號和酒店從防疫辦彙總的信息,瓊海的離島政策一直在變化。比如8月6日三亞剛宣佈靜態管理時,瓊海的離島要求是48小時內2次核酸;到了當天傍晚,變成72小時內3次核酸;8月7號白天,是7天5檢,可評估離島;8月8號依然是要求7天5檢,但8月7日18:00過後的核酸纔算,間隔24小時,以採樣時間爲準;到了8月8日下午,核酸時間又變成了以檢測時間爲準……總之,你總也達不到離島要求。

8月10日的時候,小姑娘的核酸終於滿足要求,但瓊海已經不能自駕去最近的海口美蘭機場了,只能接受政府閉環轉運。我們又開始等,等到15號,終於有大巴可以閉環轉運了,兩小時一輛,私家車也可以跟着轉運大巴通過路障。

但我們又面臨另一個問題,沒有機票。從8月10日開始,只要能買的機票,我們都給她買,結果買一個,取消一個。旅文局的同志告訴我們,那個時候只有包機才能走。確實,那段時間,所有人都在討論怎麼搞到包機,作爲身份證號3201開頭的南京人,我也收到過表格,可以申請排隊南京包機。

但問題是,我們不知道怎麼才能買到上海的包機票。我們只能填很多表,酒店的,旅文局的,航班取消了再重新填表排隊,也搞不清楚哪張表是排的什麼隊。在焦慮中,我們每天要查好幾遍機票。

直到8月15號晚10點,我們終於給小姑娘買到一張16號上午的機票,並在反覆給機場和航空公司打電話後確認,這趟航班暫時不會取消。我們連夜給她打包行李,再三確認手續都申報符合要求後,一大早就把她送到大巴點。

瓊海15號開始設了三個大巴點,我們當天還去踩過點,沒看到什麼人。結果16日早上五點,幾十上百人都聚過來了,帶着大包小裹。工作人員也很懵,畢竟頭天夜裏還沒什麼人,大家好像一夜之間都買到票了。

在大巴站,場面剛開始很混亂。上大巴前,每個人都要填各種表和承諾書,還要摁紅手印,天又黑,很多人在說看不清,不會填。工作人員則被包圍着,反覆解釋和回答問題。各種人都很崩潰,工作人員守了一整夜,顯然特別累。

不知道因爲什麼事,有一個接駁人員口不擇言罵了起來,他的同事趕緊過來道歉,扶他回座位上冷靜。有遊客在小聲啜泣,擔心誤機,還有人在互相安慰,大家互相體諒。好在最後大巴準時發車了。工作人員甚至給離島的人,準備了椰子糖和椰子酥作爲小禮物。

把這個姑娘送上大巴後,一夜沒睡的我,又排長隊做了個核酸,所以回到房間後,就一頭栽到牀上,再也沒力氣爬起來。當天中午11點,收到同事的動態,得知她已拿到登機牌,當時真是高興又心酸。同事說,在航站樓裏,看到飛機緩緩駛過來,好多人都跑到窗邊去拍照,彷彿不敢相信,飛機真的來了。

離開的上海人,留下的北京人

這位同事離開後,8月16日,瓊海開始了常態化撤離。每天都能看到穿梭的大巴,拉着高高興興的遊客離開。鎮子上的氣氛也變得活躍,開門的店,街上的人都多起來了。餐廳還沒有接到堂食的通知,但老闆們都開始打掃店面,等待開張。

有一天早上跑步,我遇到一個打八段錦的大姐。閒聊時,她問我哪來的,我說北京。她聽完立馬一跳三丈遠,“你是島外來的?”。我聽她說上海話,就問她,你不是從上海來的嗎。她告訴我,自己已經在博鰲住了兩年,是本地人了,還強調“你們外面來的,快把口罩戴好”。不管我怎麼解釋都沒用。

說來好笑,之前在潭門鎮的路上找個遊客搭茬,大概率是從上海來的,更早在三亞的時候也一樣,好像到處都是上海人。但如今在博鰲,一問,都是北京來的。甚至我們住的酒店,剩下20來人,基本全是北京的。大家的北京健康寶都彈窗了,沒法買票進京。

有位海淀的大哥,已經滯留了大半個月,轉了三家酒店。他說自己一個人在小鎮上來回走,像個孤魂野鬼一樣,好可憐。我們陪他聊了一會,還相約第二天一起跑步。結果8月18日下午,我們接到前臺電話,酒店又被徵用了,我們有一天的時間轉移。這次轉移的時間比較充裕,酒店給我們聯繫了幾個地方,可以挑選酒店。海淀大哥自己找了一家民宿,我們則去了工作人員推薦的酒店。大家還是沒能一起跑步。

我們入住的新酒店是一個勞模休養基地,整個大院裏都是勞模、老幹部,隨處都是勞動標語。在濃濃的氣氛帶動下,我擼起袖子,動手打掃並消毒了房間。因爲酒店不含晚餐,我還用方便麪調料粉和紅茶包,在屋裏煮了一鍋茶葉蛋。總算把之前的鍋碗瓢盆用起來了。

8月21號,我們得到一個好消息,瓊海市全市降爲低風險,但我的北京健康寶彈窗依然未消除。這天我還找到了組織,一個叫“滯留在海南的北京家人們”微信羣。如今,羣裏的人還在增加,帶着孩子來的遊客格外焦慮,因爲想在開學前的14天回京,不影響孩子上學。也有人在研究,想從武漢、深圳、上海等地週轉。

但我們三個決定,暫時還是留在這裏,畢竟其他地方不見得更安全,隔離費用可能還更貴。況且,我們本就是來採風拍攝的,還可以跟漁民聊聊天,做些遠程工作。目前爲止,我覺得自己在這裏的每一天都充滿了驚喜,常常感覺很好笑。從另一個角度想想,能在海邊隔離,也算得上是隔離中的“愛馬仕”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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