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环球人物

在每个人生阶段,

他做出的选择都是“无我”的。

作者:杨学义

当2008年神舟七号载人飞船准备实施中国航天员首次空间舱外活动时,本来准备让航天员身着俄罗斯舱外航天服出舱。

此时,一位年近九旬的老人站出来反对:“如果你们做不出来,我可以组织力量来做,保证按时完成!”

最终,航天员翟志刚身着中国人自主研制生产的“飞天”舱外航天服,完成中国人第一次太空行走。

·2003年,王希季与航天员在神舟五号飞船返回舱前合影。后排左起依次为:费俊龙、翟志刚、杨利伟、聂海胜、吴杰。

这位站出来的老人名叫王希季。他与党同龄,现在已是101岁的老人,也是健在的“两弹一星”元勋中最年长的一位。

第一枚液体燃料火箭及其后的气象火箭、生物火箭、高空试验火箭,长征一号运载火箭,核试验取样火箭,第一颗返回式卫星、神舟飞船……这些中国航天的响亮名字背后,都有王希季殚精竭虑的身影。

纵观他的百年人生,可以看到他有一个延续至今的特质:每个人生阶段的选择都是“无我”的,最先考虑的永远都是国家和民族需要。

梁园虽好,非久留之乡

朱晴是《王希季院士传记》作者,她向《环球人物》记者回忆,最初接触王希季时,两人由于没有共同话题,采访效率很低。直到有一次,她无意中提到,自己母亲是西南联大毕业生。

王希季的眼睛瞬间就亮了,问她母亲的学号是什么字母开头。朱晴一脸茫然,表示不知道。王希季又问她母亲是从哪个学校过去的,听到南开大学后,立刻告诉她母亲的学号是“N”开头。

找到了共同点,王希季的话匣子一下打开了。他告诉朱晴,自己是西南联大招收的第一届学生,学号开头是“L”。

1938年,祖籍大理、生在昆明的王希季只上了一年的职校,就考入了西南联大工学院。但入学后,他的学业很快就跟不上了。

王希季开始奋力追赶,为此还发明了“四段作息制”:白天上课;吃完晚饭趁天没黑以及同学外出活动的间隙,抓紧学习;晚上8点前上床睡觉,凌晨一两点起来学习;学到清晨5点左右,再睡两个小时,起床上课。

坚持一年后,他逐步赶上。

那时中国,山河破碎。由于日军频繁轰炸昆明,学生们几乎每天“跑警报”。

有次,惨烈空袭过后,王希季担心家人安危,顺着城墙往回跑。沿途中,他看见尸横遍野,听见遍地哀嚎。

这个象征“国耻”的场面,让他终身难忘:“那个时候就是想工业报国。落后挨打,人家总说你工业不行,造不出炮,造不出舰。”

正是由于这样,毕业后的王希季放弃了梦寐以求的发电厂,选择进入兵工厂工作,制造打鬼子的武器。

抗战结束后,才二十出头的他就已成为人人羡慕的工程师。但日寇被赶出中国后,他辞职了,因为他不愿意成为国民党的内战帮凶。他重新进入发电厂和机械修理厂,但他逐步发现,中国工业基础太落后了,于是想出国深造。

1948年4月,王希季登上了赴美的邮轮,在弗吉尼亚州攻读硕士。由于极度用功,他在1949年12月就拿到了硕士学位。

正当准备继续攻读博士时,他看到了《纽约时报》的两张照片:一张是解放军为防止扰民,露宿上海街头;一张是新中国成立时的宏大场景。

看到中国人站起来了,王希季瞬间归心似箭。他谢绝了极力挽留,义无反顾地踏上了回国征程。

1950年3月,28岁的王希季与几十名留学生一同踏上了从美国回归祖国的邮轮。甲板上,他们不禁高唱起《抗日军政大学校歌》:“黄河之滨,集合着一群中华民族优秀的子孙。人类解放,救国的责任,全靠我们自己来担承……”慷慨激昂的声音飘扬在浩瀚的太平洋上空。

邮轮上,他还遇到了西南联大教授、著名数学家华罗庚。华罗庚刚刚谢绝美国挽留,喊出了“梁园虽好,非久留之乡,归去来兮”的誓言。

在邮轮途经香港、韩国时,王希季又遇到了从英国归来的地质学家李四光,听到他满怀信心地说:“你们放心吧,中国非常有希望!”

搞工程,只有满分和零分

回国后的王希季,调动过不同的单位,机械、动力与燃料……还有后来有关卫星和火箭的种种学科,他都钻研过。

朱晴曾问他是如何精通这么多学科的,王希季说:“学问到了一定程度,不分学科,甚至不分文理,都是相通的。”

工业救国的理想抱负,就是他攻克每一门学科的法宝。“那个年代的科学家,真的非常干净!”朱晴说。正是这种“无我”的清澈之爱,让那一代航天人在一穷二白中,走出了一条适合中国发展的道路。

1958年11月,组织要王希季去新成立的上海机电设计院兼任职务。王希季放弃了来之不易的去柏林大学讲学的机会,毅然服从安排。他到了设计院后才知道,这里是搞运载火箭和人造卫星的总体设计单位,工作高度保密。

在艰苦条件下,弯路是没少走的。

卫星运载火箭的第一级“T-3”完成方案设计,零部件准备下厂试制时,大家才发现工厂不能批量生产,方案成为纸上谈兵。

随后的“T-5”,完成设计、制作和总装工作后,到了试验阶段,大家又发现所需设备不齐全、不配套,“T-5”沦为展览品。

痛定思痛的王希季意识到,研制运载火箭、发射卫星是一项高技术、大门类工程,必须要有大系统观念,否则就会前功尽弃。

这也让他想起了西南联大教授刘仙洲的教诲。

一次考试中,刘仙洲让学生计算时将数字准确到小数点后三位。“稍微动动脑子就知道,小数点后三位只有手算才算得出来,结果我用计算尺算,什么都是对的,就是后面第三位错了。”

就是因为这一点差错,王希季本可得满分的试卷变成零分。这个零分让王希季明白:“搞工程必须坚持零缺陷,如果有缺陷,那工程就是零。”

不少同事都惊叹,王希季对由数万个元器件和零部件组成的卫星竟了如指掌,研制的动态也很清楚。

他经常亲自动手计算核实,对关键部位还要打着手电筒实地检查。当过工人的他还经常下车间,与工友打成一片,有效提升了元器件的生产工艺。

朱晴回忆,在她创作传记时,王希季总是在稿子上用蝇头小楷整齐地写上意见,连标点符号都要改。只要上班,他基本都穿整齐的西装,扎上领带,而领子一定是白的。

坚持正确意见,不能算固执

有一年干部考核,有人在写下一堆优点后,又写下王希季的一个缺点:固执。

看到这个评价,王希季写下:总体评价高于本人,谢谢,但对其中比较固执的提法认为不一定妥当,坚持自己的意见和见解并不是固执,因为所坚持的也可能是对的。

王希季在很多问题上都是“少数派”,甚至是“独自派”。

当第一次提出要在返回式卫星上试验一种新型国产彩色胶片时,不少专家表示“太冒险”。而王希季认为,这个险值得冒,因为彩色胶片能够获取更大信息量。看到最初试验结果不理想,他就亲自到厂里做分析,最终彩色胶片成功运用。

有一次,王希季主张在卫星总装测试完毕后,出厂前要进行整星振动试验。有人认为这样会把正样卫星振坏,王希季却说,即便振坏,也未必是坏事,总比上天时振坏要强。后来,这个试验被普遍运用。

王希季眼光也很长远。

90多岁时,王希季与多名两院院士共同完成《空间太阳能电站发展预测和对策研究》,提到中国将在2040年建成商业性的空间太阳能电站。

他的目光,超越了人生的长度,投向了无尽的未来。

朱晴发现,王希季近些年愈发怀念青年时期了。他的内心依然是炙热的,经常对朱晴推荐:“我们大理,特别适合养老!”朱晴说:“您在那里还有亲戚呢,自己怎么不去呢?”王希季反驳说:“去不了啊,我还有事没做完。”

年过百岁,青春未逝,这就是王希季。

如今,王希季总是喜欢唱起那首西南联大的校歌。因为那是他的青春,也是他们那一代人,用尽一生实现的理想:

“万里长征,辞却了五朝宫阙,暂驻足衡山湘水,又成离别。绝徼移栽桢干质,九州遍洒黎元血。尽笳吹,弦诵在山城,情弥切。

千秋耻,终当雪。中兴业,须人杰。便一成三户,壮怀难折。多难殷忧新国运,动心忍性希前哲。待驱除仇寇,复神京,还燕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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