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矿的产值不到1个亿,还是毛收入,现在修复生态花了3.3个亿。”在湖南省常德市鼎城区,负责环保工作的副区长陈宏近日向澎湃新闻坦言,石板滩矿区的环境治理付出了“沉重代价”。

位于常德市太阳山西麓的石板滩镇因有较丰富的石煤资源,约半个世纪里被采挖面积约500亩,4家煤矿陆续关闭后,原露天矿坑的积水形成多个受污染水体——重金属含量超标的强酸性污水,存量达数百万立方米,加上周边的300多万方矿渣,给当地生态环境带来严峻挑战。

2018年,石板滩石煤矿区生态环境问题,先后被中央生态环保督察“回头看”及洞庭湖生态环保专项督察反馈,并被长江经济带生态环境警示片披露。此后,常德市鼎城区按照整改要求,对石板滩矿区进行了为期三年的生态修复治理。

“这是一场等不得、输不起的攻坚战。” 常德市政协副主席、鼎城区委书记朱金平说,必须采取超常举措打赢这场“硬战”。

抗日战争时期经历“常德会战”的这块土地,在保护生态环境的“会战”中,也延续了保卫家园的荣光。

“伤疤”:采矿引发生态破坏,煤矿关停后遗留隐患

从常德鼎城市区出发驱车约半小时,便来到石板滩镇。这里的石煤资源呈南北带状分布,总长约4公里,涉及三个行政村。

石煤是一种含碳少、发热值低的劣质煤。上世纪50年代,苏联专家在石板滩勘察时发现了这里的石煤资源。

据当地基层干部介绍,从上世纪50年代末开始,当地村民自发采石煤用作生活燃料;上世纪70年代末,原常德县开展“石煤大会战”时,石板滩公社组织大规模开采用于烧制石灰和砖瓦;到了上世纪90年代,集体开采转为个人承包。后来,一些大大小小的石煤矿被整合成4家。

近日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鼎城区政府副区长陈宏总结了半个世纪里石板滩采挖石煤矿的历程。“50年代搞生活,70年代搞生产,90年代做生意,”他说,“现在是做生态。”

石板滩的生态需要修复治理,是因为过去数十年“欠下了债”——环境因采矿遭到破坏。

在约半个世纪的石煤开采过程中,石板滩三个“煤矿村”受到污染。石煤自燃形成的二氧化硫、硫化氢等有害气体和烟尘,不断侵蚀当地的山木植被,成片的油茶林、花木林无法生长;混合着煤渣、含有超标重金属的酸性废水,流入当地池塘、水沟、农田,严重影响农作物种植和生态环境。

“废水流到池塘,鱼虾都死了。”今年76岁的玉皇庵村村民蔡水林告诉澎湃新闻,在上个世纪,村里的大溪冲水库曾经长期养鱼,一年可捕鱼数万斤,但后来水被污染。

据玉皇庵村党支部副书记张建波介绍,村民们的饮用水是从上游水库引来的自来水,但农业灌溉的水源当时受到矿区污染。他记得有一年,村民胡秋林种植的一亩多水稻颗粒无收。“那块田汲水性强,水稻快抽穗的时候就不长了,反而矮了10厘米。”张建波打着手势说,“我当时去田里看,水稻的根茎变成黄色了。”

常德市生态环境局鼎城分局副局长张立兵分析,石板滩的石煤露天开采历时数十年,对生态的影响体现在土壤酸性化,不利于植物生长,另外对水体生物链也会产生破坏,甚至可能影响下游的饮水安全。

2014年10月至2016年3月,常德市鼎城区相继关闭了石板滩的4家煤矿,以及60多家粉煤厂和粘土砖厂。石煤矿区数十年来尘灰飞扬的场景,终于一去不复返。

不过,煤矿关停后,原来的巨大矿坑逐渐积水,至2018年形成8个受污染水体(6个遗留矿坑、2个山塘),还有7处废石堆的300多万方矿渣。这些采矿造成的“伤疤”,给当地生态环境带来极大隐患。

杨秀煜是湖南省城市地质调查监测所水环院副院长,曾多次到石板滩矿区勘察。他向澎湃新闻介绍,以数字排序的6个遗留矿坑中,最深的是3号坑——深达80米左右;面积最大的是4号坑,有10.4万平方米——超过14个足球场的面积;常年降雨后,6个矿坑沉积的污水存量达470万立方米——相当于杭州西湖三分之一的蓄水量。

石板滩这些矿坑内沉积的废水,受到矿渣污染。常德市环境监测站2018年9月的一份监测报告显示,上述矿坑积水的PH值呈强酸性。此外,按照地表水Ⅲ类标准,矿坑积水的、铁、、锰、镉等重金属含量严重超标。

“我们当时过来看了也比较吃惊,这里的矿坑非常深,平均六七十米,里面积满的大量废水是一种强酸性废水。”湖南省环保科学研究院检测中心主任邱亚群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矿坑废水的水量大、酸性强,给治理工作带来很大难度。

“疗伤”:治理前期加强风险管控,方案调整后“提速”

石板滩遗留矿坑、矿渣带来的污染隐患,引起了上级部门的高度重视。2018年,石板滩石煤矿区生态环境问题,先后被中央生态环境保护督察“回头看”和洞庭湖生态环境保护专项督察反馈,并被长江经济带生态环境警示片披露。

“中央(环保)督察把问题交办下来,我们有义务有责任整改。”常德市鼎城区委副书记、区长陈远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说,“是小整改还是大整改,是短期整改还是长期整改,是一般性整改还是根本性整改?这是摆在我们面前的选择题。我们觉得,要做就做到最好。”

2018年,鼎城区由区委书记、区长“挂帅”,抽调生态环境、自然资源、水利、财政等多部门人员,成立石板滩石煤矿区生态修复治理指挥部。

生态修复治理是一项复杂的、科学性极强的系统工程。据治理工程专家杨秀煜介绍,石板滩石煤露天开采后的遗留矿坑整治,面积之大、污水量之多,在全国没有可借鉴的先例。

进行生态修复治理,首先得因地制宜地拟定方案。2018年8月,作为该项目的设计单位技术人员,杨秀煜和同事们进入石板滩现场进行测量、勘察,并同步研究污水处理工艺。经过多方权威专家的调研、论证,设计单位制定了154页的石板滩矿区生态修复实施方案,鼎城区将方案上报市、省有关部门审批。

在方案上报审批的过程中,石板滩矿区治理的前期工作紧锣密鼓地展开,包括现场的安全防护、风险管控,以及污水处理站建设等。

杨秀煜介绍,在治理工程的前期,施工人员用黏土对废石堆覆盖压实,起到隔离作用;对矿坑周边的山水进行引排,以免继续流入坑中;对存在污水外溢风险的矿坑,在坑边围坝并构筑应急处理池,以达到“双重防护”目的。

矿区治理及生态修复的施工,需要投入大量人力物力。2018年10月,鼎城区采取“大会战”的方式,按照“锁水、控源、截流、治污、监控”的思路,在石板滩矿区“集中攻坚”。

“这是一场等不得、输不起的攻坚战。” 常德市政协副主席、鼎城区委书记朱金平后来总结说,“我们必须采取超常举措,坚决打赢这场硬战。”

在矿区现场负责施工的石板滩镇人大主席文勇茂回忆,“大会战”期间,每天有三、四百人奋战在一线工地,两百余台工程机械施工作业,实施截水撇流、外溢应急池、覆土复绿等工程。

在清除4号矿坑南端的淤泥时,大型工程机械无法施工。当地300多名青壮劳力组成“突击队”,用100余辆手推车搬运淤泥,确保了后期整治工程的顺利进行。

“真的有很多感人故事,我都不知道从哪里说。”晒得皮肤黝黑的文勇茂记得,“大会战”工期紧张的那段时间,时任区长的朱金平天天穿着迷彩服,和工作人员一起,在矿区现场搭建的帐篷里吃住了7天。

“大会战”的前期治理工程,有效控制了矿坑污水外溢,一系列“风险管控”措施为后期治理奠定了基础。

2020年6月,经过调整优化的石板滩矿区生态修复实施方案获得批准。“开始做方案的时候,我们计划用五年时间。后来要求缩短整改时限,我们就重新编制了提速方案。”

方案主要起草人之一的杨秀煜介绍,根据最后审批的方案,6个矿坑的修复治理分类采取两种方法:2号、3号、4号、5号矿坑,实行“污水处理达标排放+弃土回填+生态复垦”;1号、6号矿坑,实行“原位中和+边坡复绿+水质监测”。

被填平后的一处矿坑。

也就是说,对于4个污染较严重的矿坑,先将污水引出来处理,再将坑填平;对于另外2个水质稍好的矿坑,通过化学处理等方法,对坑内污水实施“原位中和”。

治理方案出炉后,如何组织实施成为关键。这场生态修复治理的“会战”,前后历时三年。项目指挥部提供的一些数据,体现了这场“会战”的规模——

三年出动机械3.8万台次、劳动力4.6万人次;长年降雨导致矿坑积水增多后,累计处理污水700多万立方米——相当于半个西湖的蓄水量;填平4个矿坑过程中,回填覆土500多万方,其中从外调运“客土”200多万方——按每辆渣土车装运泥土16方计算,用车数量达12.5万辆次。

“疗效”:克服困难重塑绿水青山,铭记经验和教训

生态修复治理的方案、数据,往往是枯燥的。对于石板滩这场生态保护“会战”,亲历者的感受才更直接和深刻。

如今仍在生态修复指挥部办公室留守的文勇茂记得,2020年之后受新冠肺炎疫情的影响,施工人力面临困难。为了赶进度,现场工作人员加班加点,春节期间也坚持施工;南方的连绵雨季也给现场施工带来影响,当地仅2020年的降雨天数就达168天,致使有效施工日期压缩,而矿坑内的污水总量达到700多万立方米,比2018年增加了约300万方。

700多万方污水的处理,是修复治理工程的一个难点。项目部在矿区建立了污水处理站,矿坑污水陆续抽到污水处理站的水池内。如何对数百万方强酸性、重金属含量超标的污水进行中和处理,使之可以达标排放?

“我们花一个月时间,做了100多次室内实验。现场实验也用了一个多月。”杨秀煜告诉澎湃新闻,当时设计污水处理方案时,主要考虑效果和成本两大因素,最后采用曝气氧化池、反应池、沉淀池等程序相结合的方案。污水经过中和、净化处理,达标后排放,而含有重金属的淤泥压干后,作为生产配料运去水泥厂。

“污水处理公司的报价是处理一吨(污水)5元,我们试验后的处理成本是一吨2.77元。”杨秀煜说,最终处理700多万吨污水,节约了费用约1600万元。

石板滩石煤矿区生态修复治理需要的巨额资金,是常德市鼎城区必须克服的困难。据副区长陈宏介绍,三年里,石板滩矿区生态修复工程累计投入3.3亿元。除了国家发改、生态环境、自然资源等部门支持的近1亿资金,其他2亿多元由鼎城区财政解决。近年来,鼎城区压缩一般性行政开支10%,以保障生态环境等民生工程的资金支出。

逐步解决了技术、人力、资金等困难后,石板滩生态修复治理工程快速推进。4个矿坑在污水抽干后,进行了泥土填平;另外2个矿坑的废水,则通过投放石灰乳、絮凝剂等措施进行“原位中和”。此外,石板滩矿区还建设截排导流沟渠15.4公里,新建和修复道路21公里,生态复垦600余亩。

经过“原位中和”的6号矿坑。

2021年6月,4号矿坑覆土复绿完成,标志着整个矿区修复整治的主体工程完工。当年9月,完成整改任务的石板滩石煤矿区被上级部门“销号”。

2021年12月、2022年6月,经过综合治理的石板滩矿区,先后被授予市级、省级生态环境教育基地称号。

2022年7月,澎湃新闻记者在石板滩矿区看到,原来“千疮百孔”的采矿区,已成为一片片绿地,以及被绿植包围的两汪湖水。填平矿坑后的数百亩地面上,种植的速生草长得一米多高了,张开着宽大嫩叶的百喜草则紧贴地面,还有“养眼”的三叶草、茂盛的苏丹草……车辆驶过的路边,随处可见雪白的菊花、粉红的格桑花……两个“原位中和”的矿坑内,绿水清澈,湖面如镜。

石板滩矿区生态修复治理指挥部办公室副主任张云华介绍,在复垦、复绿600亩之后,今后主要是做好生态的监测和后期管护。“人工干预恢复自然生态的过程,就像消除人手上的伤疤,”张云华说,“通过治疗后,让它自然地慢慢愈合。”

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负责鼎城区环保工作的陈宏说,石板滩石煤矿区开采约半个世纪,挖矿的产值不到1个亿,而修复生态花去3.3个亿,“教训很深刻”。

“今后的发展必须要注重生态、注重环境。没有好的生态环境,发展就要付出代价,老百姓的幸福指数就会大打折扣。”陈宏认为,石板滩的生态问题教训深刻,而修复治理获得的经验也“弥足珍贵”。

在石板滩矿区的生态修复治理指挥部院内,已经建成生态修复治理启示馆,经常有人前来参观。这里还被打造成为多个示范和教育基地——包括“破坏生态环境得不偿失警示教育基地”。

进入启示馆,门口一侧展出的“前言”提到,希望通过讲述石板滩的生态环境故事来“警醒世人”,最后一句连用了三个“绝不能”:

“我们绝不能以牺牲环境为代价去换取一时的经济增长;我们绝不能要带血的GDP;我们绝不能再走‘先污染后治理’的路子!”

责任编辑:吴剑 SF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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