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27日,意大利右翼/极右翼联盟以44%的得票率在大选中获胜,其中梅洛尼领导的意大利兄弟党独占26%的选票。因其与墨索里尼的法西斯政党在历史上的渊源,意大利兄弟党被称为自二战以来意大利最“右”的执政党而受到全球瞩目。

随着选举结果揭晓,一些问题也摆在了人们面前:梅洛尼胜选原因何在?右翼联盟在意大利的获胜是否意味着欧洲在右转?梅洛尼政府将如何处理与欧盟的关系?这一选举结果对中意、中欧关系将产生什么影响?

围绕上述问题,“复旦欧洲观察”学术共同体(由复旦大学欧洲问题研究中青年学者自发组成的一个学术共同体)部分成员和特邀嘉宾就此进行了研讨,并发表各自观点如下。

“复旦欧洲观察”学术共同体部分专家(以姓氏拼音排名):

简军波:复旦大学中欧关系研究中心副主任、副研究员

彭重周:复旦大学国际关系与公共事务学院博士后

严少华:复旦大学中欧关系研究中心青年副研究员

张晓通:复旦大学“一带一路及全球治理研究院”研究员

特邀嘉宾:

李安风(Andrea Ghiselli):复旦大学国际关系与公共事务学院青年副研究员

梅洛尼领导的右翼联盟为何能大获全胜?

简军波:梅洛尼带领意大利兄弟党走上执政舞台,不是墨索里尼阴魂不散,而是意大利甚至欧洲已经找不出可以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政治家,也缺乏能提出锦囊妙计安天下的政治团体了。梅洛尼不过是顺应了民心思变的大势,而这些在中左翼和中右翼政党那里成了稀缺品。

和欧洲大多数中间政党一样,无论左翼还是右翼都基本被“进步主义”思想所制约,追求多元文化主义、欢迎移民、反对种族歧视、尊重少数群体权益、赞同自由主义贸易。然而,这些观念指导下的内外政策对于解决目前诸如意大利等国所面临的问题无济于事。文化多元主义根本无力应对汹涌而至的外邦移民对本土文化的冲击,他们对自由主义贸易导致的产业空心化和欧洲一体化对国家主权的损害束手无策,所有国家被迫绑在一起应对外部威胁,却不能解决由此带来的更为恶化的能源问题。面对这些困境,梅洛尼告诉选民,那就让我们回到旧日好时光:没有布鲁塞尔的“霸凌”,没有外来移民和外来宗教的困扰,有的只是国家独立的荣耀和稳定的社会秩序,以及让内心安宁的古老的传统价值观。

然而,极右翼的政见不过是用鼓动人心的口号俘虏了希望改变现状获得稳定的选民心理,并没有表现出高出传统政党的执政能力——不是极右翼太优秀,而是传统政党太无能。因此,极右翼到底如何施政,以及能否在政府更迭频繁的意大利政坛使出“大招”以改善意大利内外困局还不能早下定论。

彭重周:从2018年仅有4.3%得票率到2022年独占26%得票率成为意大利第一大党,梅洛尼领导的意大利兄弟党能够一飞冲天既是其自身决策的结果,也受益于意大利政局的变化。一方面,梅洛尼既恪守其限制移民、反文化多元主义、本土主义、宗教保守主义立场,又在选举前与真正的极右翼新法西斯势力做切割,使其能够联合整个右翼势力,并成为右翼选民的第一选择。另一方面,前任德拉吉政府未能力挽狂澜扭转意大利在疫情、能源危机等冲击下萎靡不振的经济。前执政联盟的垮台使得民心思变,而意大利兄弟党作为长期反对派成为了摇摆选民的首要选择。两项因素叠加,促成了梅洛尼及右翼联盟大胜。

严少华:意大利极右翼势力上台,是梅洛尼个人因素、意大利国内因素和欧盟层面多重因素导致的结果。梅洛尼对外打破政治正确的禁忌,直言不讳的风格为其赢得大量拥趸,对内则使其领导的意大利兄弟党与新法西斯主义保持距离,逐渐发展为意大利最大的右翼政党。意大利兄弟党过去十年一直处于在野党阵营,没有加入任何执政联盟,这也让其避免因过去几届政府表现不佳而受到牵连,反而获得了一次表现机会。但其表现如何,还要打上一个巨大的问号。梅洛尼将要面对的国内外形势的复杂性,比其前任们有过之而无不及,而其领导的右翼联盟也并非铁板一块,在接下来将要面临的艰难政策选择面前,意大利执政联盟不排除再次陷入分裂的困境。

欧洲政治精英是时候放下身段听一听那些合理诉求了

简军波:极右翼的梅洛尼成为政治明星值得所有人警惕。这是一个风向标,她是冷战后首个以极右翼身份走上执政地位的政客,这给欧洲和美国的其他极右翼势力以鼓舞。当越来越多的“身份政治”——基督徒、意大利白人、欧洲人——试图取代自二战后获得西方广泛认同的“进步主义”(忽略族群、性别认同、宗教背景等差异)时,欧洲的一体化将会受到严重挫折。若国家主义、民粹主义和认同政治的幽灵游荡在欧洲上空,则欧盟共同政策、欧元、申根协定和团结基金等一体化的象征都会被重新审视。不过梅洛尼在选举中暂时放弃了反欧倾向,可能会对其“身份认同”进行微调,从意大利人变成欧洲人,这依然属于她标榜的“身份政治”的范畴,但她的执政伙伴会如何对待欧盟和俄罗斯,值得继续观察。

彭重周:就在梅洛尼及右翼联盟胜选前几周,瑞典的右翼联盟也成功胜选,极右翼的瑞典民主党成为第二大党。此外,匈牙利的右翼欧尔班政府在2022年4月的大选中大获全胜,法国极右翼候选人勒庞在2022年大选中的支持率也大幅提升。这些选举结果都昭示了右翼势力在欧洲的扩张。而这些右翼、极右翼领导人都在第一时间祝贺梅洛尼胜选,显示了右翼势力大有彼此呼应,以推动欧洲右转之势。这些右翼势力的得势,意味着本土主义、反全球化、反移民、反文化多元主义的思潮在欧洲正获得越来越多的支持。如果欧洲政治精英阶层继续无视这些思潮中蕴含的合理诉求,一味将其贬低为“极右翼”、“民粹主义”并加以排斥,则欧洲右转的步伐将难以遏止,欧洲社会也将面临进一步撕裂的威胁。

新一届意大利政府与欧盟的关系将何去何从?

彭重周:在意大利大选前,欧委会主席冯德莱恩警告称如果选举结果“不理想”,将对意大利采取措施。此言一出受到了几乎所有意大利政党领导人的批评。冯德莱恩的发言显然欠妥,但也显示出意大利与欧盟之间的关系将成为梅洛尼政府的最大课题之一。两者博弈的核心在于意大利将从欧盟获得的2000亿欧元复苏基金拨款。这笔资金对于受新冠疫情沉重打击的意大利而言至关重要,使其必须保持与欧盟的密切联系。这也是促使梅洛尼在选举前从强烈主张退欧变为支持从内部改革欧盟的一大因素。但比起在纲领上改弦易辙,对梅洛尼来说更困难的是要如何落实欧盟复苏基金所要求的内部政治改革,以及如何一边在国内推行其限制移民、回归传统价值观的政策,一边处理与欧盟的理念冲突。

同时,对欧盟来说处理与意大利的关系也是一个重大课题。尽管手握复苏基金这张王牌,但这并不意味着欧盟可以对意大利予取予求。如果过分打压,则匈牙利成为欧盟的“反叛者”就是前车之鉴。此外,尽管欧盟宪法要求其成员国必须支持民主、法治、人权等核心理念,但当成员国在移民、环保、性别等方面与欧盟主流价值观背道而驰时,欧盟要如何判定其核心价值观的边界,要如何处理成员国右翼政府对非核心规范的挑战,是欧盟面临的一大挑战。

严少华:意大利是欧盟创始成员国之一,梅洛尼及其意大利兄弟党的疑欧主义立场让意大利与欧盟关系成为关注焦点。在这一点上,公众容易将梅洛尼与法国的勒庞或者匈牙利的欧尔班联系起来,但这种简单的联系并不严谨。普遍而言,民粹主义政党在上台后的立场与上台前相比会更加温和。而梅洛尼在其公布的15点竞选政纲中,第一点就强调“意大利作为一个整体是欧洲、大西洋联盟和西方的一部分”,意大利兄弟党也承诺将坚持欧洲一体化进程,但会寻求一个“更加政治但更不官僚”的欧盟。

从梅洛尼发布的执政纲领来看,意大利的欧盟政策及其对外政策不会有太大的改变,但这并不代表意大利与欧盟之间不会有问题。在移民政策、经济政策、能源问题以及俄乌冲突等问题上,意大利可能不会像前任政府一样扮演积极角色,而更可能成为一个“麻烦制造者”,但这种麻烦会被控制在不危及意大利与欧盟关系的程度。这也意味着与其前任德拉吉相比,意大利在欧盟内部的影响力将会下降。

李安风:乔治娅·梅洛尼是最近意大利选举的明显赢家。意大利兄弟党的得票远超其他右翼联盟成员,如萨尔维尼的联盟党和贝卢斯科尼的意大利力量党。然而,梅洛尼想要推行什么样的外交政策还有很多不确定性。欧洲正在酝酿的经济衰退和俄乌冲突大大限制了梅洛尼的回旋空间。

与联盟党和意大利力量党不同,梅洛尼的政党在前任德拉吉执政期间一直是反对党。因此,她可以公开发表声明支持匈牙利的欧尔班。但现在,她将不得不 “成长起来”,学习如何治理像意大利这样在欧盟和北约中具有传统地位的国家。

8月,梅洛尼的外交顾问朱利奥·特齐·迪圣塔加塔(Giulio Terzi di Sant‘Agata)宣布,梅洛尼领导的意大利将采取强烈的亲欧洲和亲大西洋主义外交政策。意大利情报和安全局局长、意大利兄弟党成员阿道夫·乌尔索也发表了类似的声明,明确赞同德拉吉的外交政策选择。

也就是说,目前还不是很清楚梅洛尼计划如何与其他欧洲领导人和欧盟互动,但她可能不会像当选前那么激进。毕竟,她将非常需要欧洲的援助,特别是通过恢复和复原计划。

张晓通:意大利右翼上台标志着欧洲一体化进程中,民族国家和欧盟之间的矛盾差异在进一步加大。

从欧洲一体化的历史来看,欧洲共同体的演进历程是螺旋式上升,在取得进展之后会遇到挫折、波浪式前行。欧洲一体化大致经历了三次大的危机阶段:第一阶段是20世纪50年代末到60年代末的联邦主义与政府间合作之争,其典型代表是1954年欧洲防务共同体为法国国民议会否决,以及1965年法国总统戴高乐抵制欧委会主席哈尔斯坦修改欧共体部长理事会表决机制导致的“空椅子危机”。戴高乐倡导的欧洲是法国领导下的“多祖国的欧洲”,这表明民族国家这条历史线索在戴高乐的时代还远没有消亡,生命力还很旺盛。

第二个危机阶段是20世纪70年代初至80年代中期,欧洲遭遇两次石油危机,资本主义进入萧条期,美国霸权亦相对衰落,国际政治格局处于“苏攻美守”时期,欧洲一体化进入调整和缓慢发展时期。在20世纪80年代后期直至21世纪初,欧洲一体化才再次大踏步前进,建立了共同市场,实现了四大流通,最终诞生了欧元。

第三个危机阶段,即是2009年开始的以欧债危机、难民危机和“英国脱欧”等为代表的多重危机时期。历史说明,“欧洲老人”体内竞争性的因素、成分和线索并没有消亡,而是依靠内在力量的此消彼长和一系列外部因素(地缘政治、与外部世界的联系)的作用打破旧的均衡,走向新的均衡,欧洲共同体这条历史线索目前还无法主宰欧洲的未来,民族国家的时代还远未终结。此次意大利右翼政党梅洛尼上台也可理解为欧洲一体化中遇到的波折,凸现了民族国家和欧盟之间的矛盾差异在进一步加大。

简军波:意大利极右翼政党和目前的欧盟并非毫无共性。他们都日益主张“地缘政治”,高度关注安全问题、警惕外部对地理边界的侵蚀和强调意识形态的纯洁性。这些共同性会让意大利极右翼和欧洲一体化的支持者找到对外政策的共同语言。因此,不应太期待极右翼主政的意大利会采取和布鲁塞尔官僚们完全不同的对外政策——除了针对移民,以及在内政方面他们可能会产生冲突。

梅洛尼上台对中意、中欧关系的负面影响有限

简军波:意大利在处理好内部及和欧盟的问题之前,想必不会有太多精力来处理中国问题。这将决定中意关系还有合作发展的空间,而且意大利也需要中国的市场,就像柏林和巴黎最终会发现中国市场对他们经济发展具有重要意义一样。当然,基于其对华负面认知,我国适当警惕其对华政策的调整是必要的。

彭重周:梅洛尼上台对中意关系和中欧关系无疑是一个负面因素。尽管中国外交部已经敦促梅洛尼政府在相关问题上采取务实的政策,但在欧洲整体对华强硬的氛围下,梅洛尼不太会对其对华政策作出大的改变。

虽然梅洛尼上台对中欧中意关系不利,但也无需过分夸大其负面影响力。一方面,梅洛尼的当务之急是处理国内事务和与欧盟关系,对华关系并不是她执政的重点。因此其不太会大张旗鼓地落实对华强硬政策。另一方面,意大利政局多变,梅洛尼的执政联盟自身就面对如何应对俄乌冲突、避免内部分裂等棘手问题。因此梅洛尼的对华政策也难以持久延续。

李安风:梅洛尼和她所在政党的其他政治家长期以来明确表达了亲美/北约的立场,这是梅洛尼向其他西方领导人保证她不是一个异类的方式,也使她在国内的一些更激进/右翼的政策更容易被国际舆论接受。

由于贝卢斯科尼和萨尔维尼都以与俄罗斯总统普京亲近而闻名,梅洛尼在俄罗斯问题上的强硬态度有可能在她的政府内部造成紧张。而意大利对中国的务实态度有着悠久的传统。中国仍然是意大利的一个重要商业伙伴。因此,梅洛尼有可能不会采取具体行动,而只是采取更多地停留在言论层面。

“中欧观察”是复旦大学的欧洲研究学者的专栏,立足中国本位,聚焦中欧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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