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12月5日下午,保姆金正英回到关露的住处时,发现房门紧锁,等了很久仍不见关露回来,就跳窗进入房间。可是房内的景象却让她大吃一惊,关露并未外出,而是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已经没有了呼吸。

旁边桌子上,放着一个牛皮纸大信封和两个空空的小瓶。从瓶子上的标签可以看出,是安定片的药瓶,牛皮纸信封里是一张年轻男子的照片,照片背后有两行字,下面一行是一句古诗:“一场幽梦同谁近,千古情人独我痴。”。

是啊,一帘幽梦,千古情痴,看似独立坚强的关露,其实也是红尘中的一个痴情女子。

1

关露,原名胡寿楣,一九零七年农历六月十六出生在山西右玉县一个没落的官宦之家。父亲也是饱读诗书之人,取“生女亦可壮门楣”之意,为女儿起名“寿楣”。寿楣长大后,自己改名为关露。

两年后,关露母亲又得一女,名叫“寿华”。母亲去世后改为“绣枫”,纪念母亲徐绣风的意思。

关露八岁时,父亲死在任上,同父异母的哥哥将家里财产席卷一空。幸好母亲积攒了些钱,带着她和妹妹躲到长沙的乡下,虽然过得清贫,但也安稳。

然而安稳的日子并不长久,关露十五岁那年,母亲病逝。外婆和姨妈将她们姐妹俩接到南京,但她们也不富裕,虽然很心疼这两个苦命的孩子,可给不了她们太好的生活。外婆就想给她找一门好婆家,或许还能生活得好一些。

关露不想嫁人,希望自己能继续上学。为了梦想,关露带着妹妹离开了外婆家,独自到上海闯荡。

到上海后,先到一个朋友的姐夫刘道衡家,刘道衡是个热心的人,把她们俩当自己孩子一样,资助她们上学。

1928年,妹妹胡绣枫考入上海法政大学,在那里,胡绣枫认识了年轻的法学教授李剑华,后来他们喜结连理,恩爱一生。而关露则考入了南京中央大学中文系学习。

她离开上海来到古都南京,感觉幸福的新生活向她敞开了大门,她开心极了。

“你是新来的吗?”突然一个声音传来,惊醒了还沉浸在激动之中的关露。她抬头一看,一个英俊文雅的年轻人站在她面前,微笑地看着她。她的心不由得怦然一动,羞涩地低声说:“是,我刚入学。”

那个男生很大方地自我介绍说:“我叫林汉卿,哲学系二年级的,咱们认识一下。”

一切都是新鲜的,就连感情也是清冽的。关露就像所有青春期的女孩子一样,不期然遇到了自己的爱情,心中充满了期待和幻想。

之后的事情就是所有年轻人爱情的样子。高墙红楼之畔,柳荫翠柏树下,是林汉卿与关露相伴而行的身影。林汉卿带关露参观了学校的礼堂、图书馆、教室,给她讲南京中央大学的历史。

有林汉卿的陪伴,关露的生活不再孤单。

林汉卿原来也是学中文的,因为崇拜哲学系的宗白华教授,在二年级时转入哲学系学习。第一个暑假将要来临的时候,林汉卿带着关露去拜见宗白华教授,之后,关露也转到了哲学系学习。

她和林汉卿相约一起努力,以后一起出国留学,一起组建温馨的家。年轻人总是对生活充满了希望,也总是觉得在一起的时间过得太快。

有一天晚上,他们在外面玩的时间太晚了,回来时女生宿舍大院已经关门,林汉卿就帮助关露爬墙翻进去。没想到第二天却受到女生指导员李玛利的严厉批评,甚至扬言,如果关露再违反学校纪律,将开除她的学籍。

关露有点害怕了,但林汉卿却不然,反而鼓励她与李玛利斗争。

李玛利是留美归国的博士,她用美国教会的那套办法让学生们信仰天主,压制学生的个性,甚至干涉学生们的自由,给学生灌输殖民主义思想。她做法早已引起很多学生的不满,只是大家敢怒不敢言而已。

林汉卿觉得关露应该利用这个机会,联合别的宿舍学生一起,成立宿舍学生会,集体要求撤掉李玛利。关露她们胜利了,学校迫于学生压力,辞掉了李玛利。但关露不知道,看似胜利的背后,却有着足以影响她一生的巨大隐患。

1931年暑假,林汉卿在中央大学毕业,如愿去比利时留学。关露则还需半年,把学分修够,就可以随林汉卿一起去留学。所有的事情看上去都那么美好,美好得有些不真实。

就在关露满怀希望地憧憬着未来时,一个晴天霹雳让这一切都化成了泡影。

那是暑假后开学的没多久,她收到一封信,信上说她的中学文凭是假的,学校当局勒令她马上退学。

的确,因为当时考中央大学有一个必要条件,就是必须有中学毕业证。关露没有,正好有朋友可以帮她弄一张假的中学文凭,于是她就凭这个毕业证考入了中央大学。

虽然文凭是假的,可是她的入学成绩是相当优异的。而且在大学这几年来,她的能力也是有目共睹,她的的确确是一个优秀的学生。

后来她弄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就是因为之前她组织赶走李玛利,让学校颜面大跌,也让教育部感到十分丢人,于是就有了之后的一系列调查,和对关露的处理结果,这就是国民党教育当局的阴险做法。

胳膊是拧不过大腿的,关露知道了原因也没有办法,只能默默收拾行李离开学校。离开学校的关露心情很是失落,想哭都不知该向谁哭。

还有那个曾经情深意浓的恋人林汉卿,自从远赴比利时后,就如远去的黄鹤,从此杳无音信,连只言片语都未寄回。直到第二年,关露才从大学同学那里得知,林汉卿在比利时因为三角恋爱,已经自杀了。

就这样,关露的第一场爱情,以这样一个惨烈的结局结束了。

2

关露再次回到上海,在刘道衡夫妇的帮助下,重新燃起了对生活的希望。

此时,关露的写作天赋已经显露,她写了《故乡,我不能让你沦亡》等诗文,结识了丁玲等一批左联(中国左翼作家联盟)作家,并加入了左联,经常参加左联的一些活动。

1932年春天,在时任上海妇女抗日宣传部部长张佩兰的介绍下,上海法南区党组织发展关露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在一次上海各界反日救国联合会上,她看到一位带着金丝眼镜年轻人在演讲,他那富有感染力的演说,让关露不禁也心情澎湃,跟着与会的群众高喊:“誓死不当亡国奴!全国人民团结起来!把日本帝国主义赶出中国去!”

巧合的是,关露在妹妹绣枫家里又见到了这个年轻人。他叫沈志远,三十岁,1925年参加中国共产党,之后被派往苏联莫斯科大学学习,回国后担任中共江苏省文委委员、社联(左翼中国社会科学家联盟)的常委。他在苏联有一场失败的爱情,两个儿子也留在了苏联。

因为都曾有过一段伤心的感情经历,所以,他们更能理解彼此,也更容易产生感情的共鸣。不知不觉间,他们越走越近,最终走入了婚姻。

他们同样有着一颗爱国心,盼望着能与敌人搏杀,把侵略者赶出中国。应该说他们志同道合,本应该是一对幸福的革命伴侣。但让关露没想到的是,沈志远有着根深蒂固的大男子主义。虽然他一腔热情,充满斗智,也喜欢激情昂扬的关露,但他却希望结婚后的关露回归家庭,做一个相夫教子的贤妻良母。

然而,关露有着自己的想法,想趁着年轻,有精力,多做些有意义的事情。那时的关露已经是妇女抗日反帝大同盟宣传部的副部长,经常从早晨忙到深夜,有时连饭也顾不上吃。

一天晚上,关露忙完回到家,看到沈志远已经躺在了床上,以为他已经睡着,就没再打扰他,开始趴到桌上写文章。文章写完,已经是深夜了,关露轻手轻脚关上灯,上床睡觉。她太累了,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

而沈志远其实并没睡,他一直在看着关露忙忙碌碌,感觉她根本无暇顾及自己。

很多爱情的失败都是从一个一个的小误解开始,关露没有觉察到爱人的不满,依然埋头扎在工作中。她像一个上紧发条的陀螺,高速地运转着,照顾着工作中的方方面面,唯一没有看到的是,沈志远情绪上的失落。

被称为“红色摇篮”的泉漳中学有许多左联成员,甚至还有共产党员都在此任教,革命的气息十分浓厚,国民党当局一直视其为眼中钉。1933年五一前,国民党上海教育局勒令学校停课,师生为此群情激奋,决定对国民党的通知不予理睬。

关露临危受命前去学校做讲演。会场上,她从柔石、胡也频等五烈士作家说到茅盾先生的《子夜》,最后,她还高声朗诵高尔基的《海燕》,把会场的气氛推到了高潮。突然有人大喊:“警察局来了大批警察把学校包围了!”

警察开始殴打学生,甚至向手无寸铁的学生们开枪。那天,有四十八名同学在搏斗中被捕,关露在同学们的保护下,才得以安全离开校园。

离开学校,关露看到沈志远在学校附近的墙角处等着她。当他看到关露安全走出学校时,才如释重负,但嘴里却抱怨说:“你真让我担心死了!白色恐怖这么严重,你还到处乱跑,多危险,不要命了!”沈志远让她以后不要参加这些活动了,好好待在家里,操持家务。

他的关心让关露感到很温暖,但不让她出去工作,她坚决不同意。对于她来说,工作,是她生命中的一个重要部分。

沈志远没有错,关露也没有错,爱情中本来就没有谁对谁错。只是人与人的思想观念不同,人生目标不同,就形成了两条不可相交的平行线,而月老却错把他们牵到了一起。

不久,关露发现自己怀孕,为了能没有后顾之忧地工作,她选择了堕胎,这让沈志远十分生气,他们大吵一场。从此,他们之间的裂痕越来越深,关系也越来越僵。

终于在关露第二次堕胎后,两个人分道扬镳了。

于是,关露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婚姻结束了。

3

1937年淞沪抗战开始十几天后,关露的妹夫李剑华将一名叫武剑西的地下党员介绍给关露认识,因为他一时找不到住处,就暂住关露家。

一天晚上,武剑西带着一个二十八九岁的年轻人回来,关露知道他们有事要谈,就找了个理由出门了。

关露回来时正好遇到武剑西送朋友离开。朋友走后,武剑西告诉她,这个朋友叫王炳南,刚从德国留学回来,现在在八路军办事处工作,是个搞学问的人。

第二年春天,武剑西带着关露去拜访王炳南,王炳南为人热情开朗,而且都是做学问的人,相互间很谈得来,有一点高山流水遇知音之感。

王炳南告诉关露,他将要离开上海,但没告诉关露要去哪里。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只知道是周恩来召他前去,具体做什么还没有安排。

朋友虽多,知音难寻,关露听了突然觉得有一丝不舍。

没想到王炳南也说:“才相识,又分别,真的有些舍不得。”但他转而又说:“不过,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有冲天豪气,也有儿女情长,或许,这才是关露心中最完美的爱人模样。

关露将一本自己刚出版的诗集《太平洋上的歌声》送给王炳南,王炳南一边接着书一边在口袋里摸索。

关露问:“怎么了?”

王炳南说:“没有带笔来,还想请你签个名!”

关露忍不住笑了:“签不签都一样,反正我的名字也不值钱!”

王炳南很认真地说:“那可不一样,你是大上海有名的诗人。电影《十字街头》里你的一首插曲《春天里》,已经红遍大上海,家喻户晓呢。”

关露听了就不再推辞,拿出自己随身携带的那支最心爱的墨绿色派克笔,认真地在书的扉页上写下几行字:“赶走东洋鬼,打回老家去,建立新中国!”并署上自己的名字。写完将书递给王炳南,并下意识地将笔也一起递给了他。王炳南接过书,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随手将笔放到自己兜里。

也许,这就是冥冥之中的天意。

而在接与递的瞬间,他们俩的手触碰到了一起,关露觉得王炳南的手冰凉,不由得说道:“呀,你的手怎么这么凉?冻的吧?还不快把手放到兜里暖和暖和!”

普普通通的一句话,却让在瑟瑟寒风中的王炳南感到丝丝暖意,有一种蓦然心动的感觉。

爱情,往往就产生在那一瞬间。

图 | 王炳南

不久,关露收到一封王炳南寄来的信,信中夹着一张照片,照片上的王炳南英姿飒爽,风度翩翩。在照片的背面写着一句话:“你关心我一时,我关心你一世!”

爱情再一次悄然来到关露身边。可生逢乱世,爱情这个东西却显得那么奢侈。

因为关露的妹妹曾经救过李士群,而此时的李士群已成为了汪伪特工总部的头号人物,为了能够成功策反他,党组织决定让关露打入特工总部,去做李士群的策反工作。

关露觉得自己只是一个文人,没有做特工的经验,不是很想接受这个任务。但既然组织安排了,她还是决定尽全力去完成。为此,她努力接近李士群,探听一切对党有用的情报,并寻找机会对他进行策反。

最终关露成功完成了任务,李士群答应和当时地下党的情报负责人潘汉年见面。但同时关露也因此失去了曾经的红色文人的身份,成了大家口中的“汉奸诗人”。为了地下工作的顺利进行,关露不敢辩解,也不能辩解,只能在无人的时候默默流泪。

什么时候才能还她真实身份,还她一个清白?她一直在盼着。

图 | 王炳南与德国妻子王安娜

日本投降,关露来到苏北新四军的根据地,她终于可以自由呼吸新鲜空气,可以大大方方走在阳光下了。而且她也知道了自己一直挂念的王炳南并不是一个专搞学问的人,而是在周恩来身边工作的人。王炳南还写信告诉她,他将随周恩来飞抵南京,争取到苏北来看她。

这时候的关露,就像一个刚刚步入爱河的小女孩,憧憬着、希望着。每天夜里,都要拿出王炳南送给自己的那张照片,细细观摩。那充满朝气的眉眼,还有那飘逸的字体,都让她心驰神往。

她幻想着见面的场景,甚至想到了将来他们要结婚,要生子,老了后,看着儿孙满堂,享受那份温馨的天伦之乐。

然而,她还没等见到王炳南的身影,就被隔离审查了,因为她和李士群接触的那段历史,没有人证明她的清白。接着她又收到一封王炳南的绝情信,告诉她,他们的爱情到此为止。

关露这次被彻底击垮了,曾经的一切又都成了幻影。大悲大喜的冲击,让关露那脆弱的神经绷断了,她病倒了,精神也有些失常,有时候说话颠三倒四,让人不知所云。

即使这样,厄运依然没有放过她,1967年她再次入狱,仍然因为那段无法被证明的历史。一次次的打击,让关露再也不是那个爱说爱笑,激情四射的明艳女子了,此时的她满头白发,满脸风霜,话也不大爱讲了。

图 | 丁言昭和晚年的关露

1980年5月1日,一场突发脑溢血,几乎要了她的性命。幸亏抢救及时,才捡回一条命,但却不能自如行走了,近似偏瘫,常常浑身疼痛,记忆力也受到很大影响。

王炳南得知她的情况,前来看望。

当初的王炳南并非无情,只是因为他特殊的身份让她不能和关露走在一起,只能狠心斩断他们的情丝。世事弄人,这就是命。之后的王炳南也遭遇了很多事情,直到1975年才回到北京,重新回到工作岗位上。

看着如今病入膏肓的关露,他的心很是沉重,为了方便关露治病,他积极奔走,终于在市内给她申请到一个小屋子。

1982年3月23日,关露终于等到了自己盼望了多年的结果,中共中央组织部做出了《关于关露同志平反的决定》,并向她当面宣读:“关露的历史已经查清,不存在汉奸问题。”一切尘埃落定,关露长长舒了一口气。

为了事业,为了革命,她一生都没有孩子,其实她十分喜欢孩子,看着别人家孩子蹦蹦跳跳的从眼前跑过去,她总不由看得发呆。老友陈慧芝特意给她买了一个大塑料娃娃,小保姆还给娃娃做了小衣服,她高兴极了,常常抱起来,搂搂亲亲,仿佛那就是自己的孩子。

1982年12月4日,她的回忆录终于定稿,她让陈慧芝将稿子给夏衍看看,然后寄给上海市委。第二日,她支走了保姆和陈慧芝,吞服大量安眠药离世。

死时,只有身边躺着的塑料娃娃,还有桌子上的一个牛皮纸信封,信封里是王炳南曾经给她的照片。照片上王炳南的笑容璀璨,可那再也不属于关露了。

关露的骨灰安放仪式在北京八宝山革命公墓举行。那一日,北风呼啸,卷起漫天沙尘,让人的心情更加阴郁。风沙中走来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他走到负责签到的桌子旁,从口袋里掏出一支墨绿色派克钢笔,在签到簿上工工整整地签下自己的名字:王炳南。

文 | 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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