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知識分子這個事情當成一個職業,就是知識分子最大的不明智。連當農民,你也當不成。孔子說,其泄冶之謂乎?

冰川思想庫研究員丨連清川

在孔子的人生中,大多數的時間是顛沛流離,行走在路上的。好在他名氣大,總是有諸侯國的人,願意接待他,所以多數的時候,他倒還衣食無憂。

但是對於一個人來說,其實最重大的問題,是他對自己的信念起了疑問。

孔子最大的危機,可能就是被圍在陳蔡之間的那一次。

事情的起因,是因爲吳國攻打陳國,楚國出兵救陳。楚國的主帥聽說孔子在附近,就派人去聘請孔子。

陳蔡兩國的大夫就開始都緊張了起來。因爲楚國這時候是兩國的宗主國,而孔子向來以削弱大夫的利益而聞名。他們擔心,如果任由孔子去楚國當官,他們的地位就保不住了。

於是,孔子在走到半路的時候,就被陳蔡派來的人給圍住了,根本去不了楚國。更加糟糕的事情是:他和他帶着的一行弟子,全都斷糧了。

▲周潤發主演電影《孔子》(圖/截圖)

接下來的故事,在孔子事蹟中佔有重要的地位,他把三個著名的弟子,子路、子貢和顏回都叫來問話。問題都是同一個:

“詩云:匪兕匪虎,率彼曠野。吾道非耶?吾何爲於此?”

《詩經》裏面說,我們不是犀牛,也不是老虎,卻要流落在野外。是因爲我們的道錯了嗎?我爲什麼會落到如此田地?

後世的許多解釋,都說孔子是藉機教育了一下自己的弟子。但是我覺得這其中頗有蹊蹺。在這樣的一個危難時間裏,教育弟子難道是一件緊急的事情嗎?難道不是去找糧食更關鍵嗎?

我懷疑,這其實是孔子自己的信念處在一個猶疑的狀態中。他有答案,但是他想尋找支持。

所以,子路和子貢的回答,讓孔子很失望。子路說,可能是我們的修養還沒達到?子貢說,我們的水平已經夠高了,但是咱們能不能妥協一下?

只有顏回很斬釘截鐵地說:咱們的修養和水平,都已經是最大的了。因爲那些當官的看不懂,這是他們的問題,而不是我們的。

孔子就很開心,跟顏回說:如果你富貴的話,我願意去給你當家宰。

後世的儒家,往往願意把孔子當成一個意志堅定,永不妥協的榜樣。但是當真正的劫難降臨在自己的頭上的時候,每個人卻都發生了巨大變化,而所採取的自我療愈的方式,又都各自不同。

01

對於蘇軾來說,這種信念的懷疑來勢洶洶,幾乎讓他換成了另外一種人。

他的前半生太順利了。20歲考上科舉的時候,他的老師是名滿天下的“副宰相”歐陽修,幾位宰相韓琦、富弼,都對他極其欣賞。即便是他的政敵王安石,儘管認爲他的學問“類戰國縱橫家”,但依然承認他是非常有才的。

他公開反對王安石的變法,直接在朝廷和老王論戰,並且一怒之下寫了《上神宗萬言書》,連“(天下)聚則爲君民,散則爲仇讎,聚散之間,不容毫釐”這種過頭話都說了出來,可是也沒人拿他怎麼樣。

所以他雖然不得志,但是大概以爲,這個世界就是這麼寬容並且和諧的吧。所以他在外放做官的杭州、密州和湖州幾個地方,依舊肆無忌憚地寫詩作文,痛罵新政和當局。

於是就來了烏臺詩案,他在御史臺裏,關了整整八個月,然後流放黃州。

▲紀錄片《蘇東坡》(圖/截圖)

他剛到黃州的時候,說了兩句話,一句是:“自喜漸不爲人識”。

另外一句是首詩“畏人默坐成癡鈍,問舊驚呼半死生。”

他有意地避開人羣,避開自己熟悉的圈子,並且遠離政治這個是非圈子。儘管這時候蘇軾已經44歲了,但是對於經歷了真宗、仁宗兩朝言路寬鬆時代的知識分子羣體來說,他們都顯然有着濃烈的政治幼稚病。

更大的打擊是沒錢。對於一個20歲成名的人來說,錢從來就沒有成過問題。況且,宋朝給官員的俸祿相當可觀,蘇軾當官之後很快就在汴京買了個小園子。

在後來的宦海生涯中,蘇軾從來都是隨掙隨花,像個月光族。

在黃州,和他一起生活的有十幾個人,妻子,三個兒子,侍妾朝雲,還有弟弟蘇轍的家眷。一年之內,他把過去幾十年不多的存款就花完了。

北宋被貶謫的官員,朝廷只給一點非常微薄的生活補貼,根本無從養家餬口,而且這筆補貼,還經常被地方官員挪用、剋扣或者拖延。

蘇軾一家眼看就要捱餓的時候,幸虧他的朋友馬夢得幫他從官府那裏,求來了50畝荒地,這就是著名的東坡。

蘇東坡成了一個農民,一個真正的農民。他把這50畝地玩出了花:他在上面蓋了著名的房子雪堂,除了種麥子,還種蔬菜,還種了許多的果樹。

他和其他周邊的老農民沒有什麼差別,擔心莊稼是否能夠存活,擔心水源的問題,擔心乾旱和洪澇,擔心家裏惟一耕田的老牛生病。

因爲在田裏勞動日曬雨淋,變得又黑又瘦,他甚至怕遠道過來看望他的堂侄不認識。

許多人都以爲,以蘇東坡的才名與交友,雖然落魄黃州,但是生活上就算不能維持錦衣玉食,也是性命無憂。但是事實上蘇東坡在黃州的4年時間裏,完全依靠東坡的50畝地,力耕謀生。

他的朋友孔平仲誤會他,說他不肯開口求幫忙,他苦笑回答說:故人嗔我不開門,君試我門誰肯屈。

他在前後赤壁賦中所提到的,來看望他的朋友,是僧人、道人、流亡者、釀酒官。雖然當地的地方官很仰慕蘇東坡,並且經常也會想要接濟,可是畢竟風險太大。事實證明,沒過多久,也真的被落了職。

黃州貶謫和種田的經歷,深刻地影響了蘇東坡的後半生。一來他知道了,也習慣了人情淡薄,即便名滿天下如他,也難免孤獨寂寞。在返回朝堂之後,他又成爲了社交關係的焦點。但是當他再次被貶到惠州的時候,同樣的門可羅雀的遭遇又上演了一遍。

其中典型的故事是李公麟,北宋最著名的畫家之一。蘇東坡如今存世最逼真的畫像,就是李公麟畫的。在北宋文人朋友圈中知名的西園雅集,蘇東坡和李公麟是焦點,並且蘇東坡自己認爲,李公麟和他之間,是真正的友誼。

但是蘇東坡再次被貶之後,李公麟一封信都沒有給蘇東坡寫過。

但是他卻泰然處之了很多,不再故意避免交朋友,反而主動到處交往,通過唱和來安慰寂寞的日子。

尤其後來到了海南,連識字的人都沒幾個。可是蘇東坡成爲了當地的“社牛”,連當地的黎族人,都和蘇東坡關係良好。

當時是遙遠邊疆的海南連種地的機會都沒有,更加幾乎沒有什麼肉食。所以蘇東坡在海南能夠活下來,一來靠和兒子一起挖野菜,二來,黎族鄰居經常會給他送一些獵物。

從黃州生涯開始,蘇東坡幾乎是一直在避免重返官場。他和弟弟蘇轍一生中惟一且重大的區別,就在於黃州之後,蘇東坡本能地抗拒重返官場,並且一心一意,只想回老家四川眉州種地。

因爲通過黃州的農民生涯,他知道,依靠幾畝薄田,也能養活自己,並且過得非常快樂。事實上,蘇東坡最偉大的文學作品,有一大半是在黃州寫作的,包括《臨江仙·夜飲東坡》、《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前後赤壁賦、《夜遊承天寺》。

復旦大學朱剛老師在《蘇軾十講》中,有一個非常驚人的論斷。他說,蘇東坡本質上是一個政治異議分子,他認爲自己最重要的職責,是批評。

這樣的政治理念,是根本不可能在朝堂之中生存的。王安石當政的時候,他反對新政;司馬光當政的時候,他反對廢除免疫法。

蘇東坡在黃州之後,就已經明白了政治是兇途,他後半生中,大概寫了有上百封的辭職信。他首要的訴求,是回眉州種地;如果不得不留在官場的話,他只求外放一州。

一個異議士大夫,最好的歸宿,是躬耕和寫作,而不是進入政治中心。

02

但是朱熹在很長的時間裏,都不明白蘇東坡後半段人生的感悟。

余英時先生在《朱熹的歷史世界》中,認爲朱熹一生中最羨慕的人,其實暗搓搓地,是他老師的精神導師程頤的政敵王安石。

因爲王安石是中國歷史上唯二所謂得到了君主的完全信任,能夠按照自己的心意去推行政治理念的人,也就是“得君行道”。另外一個是諸葛亮。

但是在朱熹的漫長70年生命之中,他真正做官的時間,卻只有7年多。

不過朱熹比較清醒的一點,是知道如果君主或者宰相和他的理念不合的時候,他就不肯出來做官。他先後八次抗拒朝廷的徵召。

但是好笑的地方在於,無論是中國還是世界,所有國家的哲人,似乎都有一個非常不切實際的幻想,就是他們自己雖然沒有機會“得君行道”,但是都想培養“哲人王”,就是通過教授出牛叉的弟子,來獲得生命的成功。

因此,朱熹一生的大多數時間,都是奉獻給了教育。按照臺灣“中研院院士”陳榮捷先生的統計,朱熹一共有入門弟子476人,而沒有入門但是承認爲弟子的,有21人。

他一共建過3個精舍,重修過兩個書院。最早的書院是在母親墓地不遠地方的寒泉精舍,在武夷山山麓的武夷精舍,以及最後回到建陽所建的竹林精舍。

重修的兩個書院,都是他在當官的時候利用自己的職務之便所建,一家是白鹿洞書院,一家是如今依然大名鼎鼎的嶽麓書院。

不過和蘇東坡一樣,朱熹也有一個問題,就是不蓄財,所以一生都過得非常潦倒。在他給朋友寫的信,甚至是給皇帝的奏摺裏面,都反覆出現幾個字:“貧病日侵”,“貧病支離”。

▲紀錄片《大儒朱熹》(圖/截圖)

朱熹的貧窮,在善待士大夫的宋朝時代,幾乎可謂是罕見。關於他的窮困,歷史上記載頗多,比如他非常喜歡的學生兼女婿黃榦,朱熹一直想給他建個小房,卻一直沒錢;想給自己建個家廟,也沒錢;送他自己的兒子去金華讀書,連個書童都請不起。最誇張的是晚年回到建陽,想給自己蓋個宅子養老,房子還沒建完就沒錢了。

他所建的三個精舍兩個書院,全都靠學生的捐獻。但是他卻公私分明,這些捐獻的錢,全部僅用於建教室宿舍,還有學生的飲食,卻並不用在自己身上。

不過朱熹的專業技能的確很強。陳榮捷說,在朱熹的近500個弟子中,有兩個彥忠,兩個謙之,三個光祖,三個德之,四個敬之,但是他從來沒有混淆過。

朱熹的個人生活,主要靠幾部分的外快:一是幫人寫墓誌序跋,這塊的酬勞其實相當豐厚,有一次他幫別人寫傳記,人家把祖傳的《漢書》送他作爲酬勞,不過他轉手就捐給了白鹿洞書院。還有一項是印書。南宋的時候書籍流通買賣已經很普遍,因此出版書籍也成爲了一門生意。

當然,你可以想象,朱熹出書的主要目的,還在於宣揚自己的學說,經濟目的其實非常有限。

儘管朱熹不怎麼看得上蘇東坡的學術能力,但是在政治幼稚病上,他和蘇東坡也沒啥大差別。

在他生命的最後幾年裏,南宋最大的奸臣之一,韓侂冑發動了慶元黨禁,把朱熹列爲最大的反動分子,並且刊刻了不能錄用的學人名單。

結果朱熹大喇喇地說:我又沒有作詩訕謗朝廷,只是和一些朋友一些講習古書,如果這都不讓乾的話,還能做什麼?朝廷的人說只要沉默就可以容忍,我不去擊鼓鳴冤,就算是沉默了。難道在自己屋子裏說話也不敢嗎!

對於知識分子,宋代是真的相當地寬容了。

03

殘酷的朱元璋所開創的殘酷的明朝,知識分子就沒有這麼好的運氣了。被廷杖直接打死的人暫且不說,被流放到邊緣的人,也是生不如死。

其中著名的案例就是楊慎。

楊慎的父親是楊廷和,是直接扶植嘉靖皇帝上位的第一功臣。在《大明王朝1566》裏,海瑞是直接和嘉靖頂牛的人,但是其實楊廷和、楊慎父子在和嘉靖的衝突中,是更加激烈的。

嘉靖當皇帝沒有多久,就有一個巨大的君臣矛盾:嘉靖想把自己只是一個王的父親也抬到皇帝的稱號上,但是遭到了大多數臣僚的反對。在一場官員的集體遊行抗議中,嘉靖大開殺戒,派出太監當街毆打官員,這就是著名的左順門血案。

楊慎是領頭之一,嘉靖兩次廷杖,差點沒把他打死。之後還不罷休,把他“永遠充軍”雲南永昌。所謂永遠,就是就算他死了,他的後代還必須頂替他的位置。

楊慎30多歲被充軍,在雲南永昌呆了30多年,到70多歲也沒有得到嘉靖的原諒和赦免,老死在永昌。

▲電影《茲山魚譜》劇照(圖/網絡)

2021年韓國電影《茲山魚譜》,講了一個朝鮮李朝官員丁若銓被流放到海島,寫了一部著名魚類研究專業書的故事。

對於楊慎而言,丁若銓的成就實在差得有點遠。在楊慎客居雲南的30多年裏,他幾乎成了一個百科全書式的人物,一共寫作了170部作品。

他考察雲南的語言,寫了幾部與古代漢語相比較的語言學著作包括《古音略》、《古文韻語》等。因爲生活苦悶,返鄉無望,他在雲南期間到處旅行,於是又寫了幾部地理學的著作,包括《滇程記》和《滇載記》。因爲雲南氣候大異於中原地區,他又寫了一部氣候學專著《滇候記》。

不用說,作爲一個充軍的人,楊慎的生活當然是一生困苦的。楊廷和去世的時候,楊慎也沒法回去奔喪。爲了能夠返回故里,楊慎在當地娶了兩個妾,生了孩子,然後請求朝廷以長大成人的兒子替代充軍,也沒有被嘉靖批准。

04

最近一直在聽山東大學晁嶽佩老師講春秋左傳。

春秋時候,有一個著名的故事,是君臣通姦。陳靈公和他的兩個臣子,孔寧和儀行父,同時和另外一個臣子夏御叔的妻子夏姬通姦,他們甚至無恥到在朝堂之上各自穿着夏姬的汗衫,相互玩笑。

大夫泄冶看不下去了,勸諫陳靈公,如果君主和臣下一起宣揚淫行,那麼百姓就無所效仿,也會道德敗壞。大王還是把那個汗衫收起來把。

孔寧和儀行父盛怒,於是在陳靈公的默許之下刺殺了泄冶。

《左傳》在這個時候突然引用了孔子的話說:民之多僻,無自立闢。其泄冶之謂乎?翻譯過來的意思說,民間已經有了很多邪僻的事情了,不要想要立法去糾正他們。這說的不就是泄冶嗎?

晁老師說,這個引文,在歷史上有許多爭議。很多人認爲,孔子不會說這個話。因爲泄冶勸諫君主,難道不應該是得到鼓勵的正義行爲嗎?

孔子的原話前面,其實還有一段:泄冶對於陳靈公來說,坐在大夫的位置上,並沒有骨肉之親,卻貪戀祿位,在亂世之中當官,以區區一個個體,就想要糾正一個國家的淫亂昏庸,死了也沒有帶來什麼好處,真可以說是浪費了。

晁老師說,這纔是孔子真正的智慧。孔先生從來不提倡無謂的犧牲,而是認爲,邦有道,危言危行;邦無道,危行言孫。國家正派的時候,要正直言行,國家無道的時候,要謹言慎行。

當代最成功渡過危機的知識分子,可以說是導演李安。

▲李安曾三獲奧斯卡(圖/網絡)

李安從紐約電影學院碩士畢業出來之後,根本找不到工作,更不用提當導演了。

於是他在家裏蹲了整整六年時間,負責做飯,接送孩子,打掃家務。

李安拿了奧斯卡,有人問他妻子,你養了他六年時間,是怎麼做到的?妻子回答說:沒做什麼,我只是不管他而已。

但是最近看見一個訪談,李安說,我現在還是每天勤勤懇懇做家務,做飯。

過了這麼多年,我依然覺得,必須付出巨大的努力,才能獲得她的尊重。

爲什麼突然說李安?因爲什麼時代的知識分子,其實遭遇大致都是相同的。無非一是窮困,二是不得志。

但核心的問題在於,無論是蘇東坡,還是朱熹,還是楊慎,他們最終的志業只要一個,那就是得君行道。蘇東坡只想當農民,卻始終都做不到。

李安的運氣就好在,他生活在一個現代世界裏,他有一個獨立的職業,只要堅持,始終能夠跳出如來佛的五指山。他所需要贏得的尊重,不過來自妻子。

把知識分子這個事情當成一個職業,就是知識分子最大的不明智。連當農民,你也當不成。孔子說,其泄冶之謂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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