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圖|《天空之城》劇照

前一陣,馮叔接受亞布力內參章偉升老師的專訪,圍繞「企業家在城市發展、社會進步中扮演的角色與作用」這一話題,談了自己的看法。今天,我們把專訪內容分享給大家。

01

張謇、盧作孚、榮氏兄弟的啓示

:你1990年代就下海創業了,之後這些年對中國企業家有很多觀察,改革開放這四十多年裏,企業家在中國城市發展進程中扮演了何種角色?

馮叔:有兩類企業家對城市發展的作用比較明顯。一類是在某座城市建立起優勢產業的企業家,最終改變了城市經濟結構、就業結構、消費形態和精神氣質。最典型的是馬雲讓杭州成爲電商之都,阿里巴巴每年會新進一部分人,也會出走一部分人,但出走的人,也都圍繞在電商這個點創業。因此周邊出現了一大堆電商創業公司,逐漸又豐富了阿里巴巴生態。

企業與城市相伴相生,大企業塑造一座城市的故事有很多,國外也一樣。在美國印第安納州邊上,有一家特別有名的醫院叫梅奧,當地70%以上的人在這家醫院工作,20%的人在IBM。一個當地人跟我說,如果這兩家企業不在,這座城市就死了。

:還有一類企業家是什麼?

馮叔還有一類叫做城市的化妝師、美容師,或是天際線描繪者,是指我們房地產商。城市的物理空間、地標性建築、基礎設施配套等,往往都和我們有關。

從中國過去四十多年發展看,這兩類企業家如果完美地在一個城市出現,這個城市就好了,比如深圳既有很多大企業,又有全球最大的住宅公司萬科,當然招商局集團、華潤置地也不錯。未來城市要發展,需要這兩類企業和企業家。

:有沒有一些超越空間和時間的故事?比如張謇當年以南通爲「理想國」,探索中國現代化道路。美第奇家族在佛羅倫薩,推動了文藝復興。中國改革開放以後有這類故事嗎?

馮叔:沒有,改革開放後中國企業家相對比較弱小,這種故事不太容易出現。

:張謇那一代呢?

馮叔:張謇那一代在「東南互保」運動中表現出來的地方力量,其實很強大。張謇與上海官紳走動頻繁,和洋人也有生意往來。同時,張謇和滿清朝廷又有特殊關係——他的老師翁同龢當過同治、光緒兩代帝師。

張謇身份的特殊性加上正好遇上清末「睜眼看世界」——近代中國第一次「改革開放」,南通離當時「改革開放」最前沿上海很近,他有機會吸收西方思想,一方面在中國倡導新學,另一方面做城市公益項目,規劃南通新城。

張謇銅像

盧作孚也在重慶北碚建設新城,也是請西方人主持設計,因爲現代城市是西方工業革命後出現的,而中國傳統上只有「城」(護城河、城牆),沒有「市」(現代商業和經濟)。

北碚新城建得比南通新城晚,因此規劃得更好,但不管怎麼樣,這些企業家都有很強的社會抱負。

:爲什麼張謇那一代建設的新城能成爲歷史典範?

馮叔首先,企業家得有規劃自主權。盧作孚在北碚新城規劃、項目審批上有很強的影響力和話事權,張謇當時能拿這麼大面積的土地自主規劃,這在今天是不可想象的。其次,必須有靈活開放的商業經濟機構,否則光有規劃也無法支撐起一座城市的活力。

從全球看,建立超前的新城無非兩種模式:政府主導、民間主導。目前看,民間主導的新城做得最好,比如日本柏葉新城,是三井不動產規劃的,現在有一平方多公里,還設計了新的能源系統,但你別忘了,他的土地是自有的,貸款年利息不到1%,沒有人催他,可以慢慢建。豐田也在富士山腳下建汽車新城,大約有一千多畝土地,也是企業和市場主導,政府不會天天催。

:當年榮氏兄弟有一份對無錫發展規劃的設想,今天來看仍然很有價值。民國那代企業家對公共空間建設、城市發展的精神遺產,對今天有什麼啓發?

馮叔所有城市規劃要遵從科學規律,要考慮到未來的增長因素。無論在民國還是現在,在中國還是外國,這都是一套科學,不能亂來。現在中國城市裏,做錯了的建築遠遠比做對的建築多,賠錢的空間遠遠比賺錢的空間多。

:原因是什麼?

馮叔:就是不按規律來。舉一個小例子,機場航站樓多大合適?首都機場T3我認爲就不合適,爲什麼?大屋頂、大空間,四處漏風,夏天要製冷,冬天得供暖,能耗太高。

國外大建築都是「大盒子」裏套「小盒子」。「大盒子」只是一個外殼,套在外面美觀,內部結構由很多「小盒子」組成,能源系統可以單獨控制,而且小空間使得人與人之間有親近感。首都機場T3有啥親近感?那麼大,一進去要走半天,遠不如小小的T1親切。

這些空間規劃如果讓企業家參與,我們一定會告訴他們,空間如何規劃是合理的。

02

在中國能做好這件事的,不超過200人

:如何辨別空間是否合理?

馮叔第一是安全。人類直立行走以後,爲了散熱,身上的毛慢慢就退了,但裸露的皮膚在野外容易受傷,所以要蓋房子,從自然空間轉到人造空間,相當於用一個殼保護自己。

第二是便利和舒適。如果生活在屋子裏反而不如野外方便和舒適,那爲什麼要在屋子裏呢?

第三要考慮成本與收益,太貴了不行。現在做錯的建築,最主要原因是這三條標準總有一條沒做到。

:改革開放後,中國企業家沒有更大程度參與到城市規劃中,原因在哪?

馮叔:前幾十年,政府不懂,我們也不懂,大家都不知道該怎麼做。最近十年、二十年,我們知道該怎麼做了,但管制比以前複雜。另外還有一些法律和土地制度問題沒有解決。

:那現在城市建設新城之後,如何解決後續經濟活力的問題?

馮叔:最常見的方法是建一大片產業園,然後招商引資。但你知道招商引資有多難嗎?一個萬平米產業園,一年能招滿就算了不起,這還不算中途退租的。我們自己有小面積的產業園在招商,遠比想象的困難。政府建那麼大的產業園,可不就更困難嗎?

:你的產業園,是指大健康不動產運營?

馮叔:我們現在圍繞醫療健康領域拿困境資產或垃圾資產,對那些蓋錯的、空着的房子,重新改造、招商和運營,相當於是一個好廚師,能將一堆配錯的食材做出一道好菜。反之,沒有一個好廚師,哪怕食材再好,也做不出好菜。

:所以你現在做的事,是讓那些做錯了的、賠錢的建築如何回到正軌、重新賺錢?

馮叔:對。這個工作難度擺在那兒,我老說在中國真正有能力做好的也就2000人。

:怎麼說?

馮叔:你知道一個城市綜合體有多少種功能嗎?1895年,世界第一座百米高樓誕生在芝加哥,當時只有一個功能——寫字樓。現在,一個綜合體最多有30多個功能和業態,這麼複雜的項目需要靠時間沉澱經驗,沒有從業15年、20年以上,手藝是不夠的,更沒有辦法管理好睏境資產或垃圾資產,好比一個只會炸油條的廚子做不了滿漢全席。

:2000人是怎麼算出來的?

馮叔:只有主業是房地產的上市企業高管才能做好,一個企業算5個人,中國差不多就是2000人。國內和國外的困境資產、垃圾資產,甚至超高建築都能管理好的,不超過200人。

:在中國,還是在全球?

馮叔:在中國。比如給你一棟500米以上的樓,你會管理嗎?多數人不會,因爲沒做過,紐約新世貿中心的高樓我們參與過,我對超高建築研究了很長時間,知道怎麼賺錢。我最近看到幾個中國城市的超高建築,老有衝動去折騰,但又有點猶豫。

03

想明白這三件事,就理解那些城市建設大師了

:猶豫什麼?

馮叔:可能跟年紀有關,這個事一沾手十年內脫不了,如果我現在40歲肯定就幹了,可我現在60多歲了。而且,一座超高建築都五六十萬平米,需要多種經營方式,有時候政策也不支持。

:能舉個例子嗎?

馮叔:在迪拜,建築在800米以上的空間就是住宅產權,可以散售,而且永久產權,整體建築的財務營收可以平衡。但是中國目前還不行,超高建築要麼全是寫字樓,要麼全是公寓,如果要讓它們重新賺錢,我首先得跟政府談規劃,一棟建築能審批三種房產證——住宅和公寓、酒店、寫字樓。爲什麼橫向的建築可以發,豎起來就不行呢?50年產權的公寓和70年的住宅,有什麼本質區別呢?如果政府能放開規劃,我就開工了。

:如果發不了這三種證呢?

馮叔:那我堅決不碰這種項目,因爲誰做都掙不了錢。我去過60多次紐約,有三件事覺得很奇怪,剛開始還想不通,一旦想通,就理解那些城市建設的大師了。

:哪三件事?

馮叔第一,紐約房地產商從來不操心「沒地」。後來我明白了,在他們的理解裏,土地是無限的。

:土地爲什麼是無限的?

馮叔:很簡單,房地產商要地不是爲了耕種,而是製造空間。空間哪來呢?往高處發展。只要能無限往高處發展,不就等於地是無限的嗎?當然,這需要建築技術、結構、材料、運營進步。

在泰坦尼克號時期,紐約最高樓不過二三層。到卡耐基時代,出現了鋼結構建築,從此城市進入摩天大樓時代,紐約最高的住宅現在都接近500米了,曼哈頓島就這麼大,面積沒變,但人口增加了多少倍?是不是等於地變多了?因此,紐約地產商從來不操心「地」,只關心怎麼能把空間往高裏蓋。

:這對國內的房地產企業有很大啓發。

馮叔:所以我不着急,公司到現在還活着。我不聽人忽悠,不用高槓杆買地,因爲我覺得地是無限的。中國人均GDP前年才達到1萬美元,美國和曼哈頓島人均GDP分別是6萬美元、12萬美元,人家都不着急。

中國房地產商着急拿地,是因爲還太幼稚。在大人眼裏,糖果是無限的,而小朋友一看糖果沒了就着急。這對我來說,是一個很重要的經驗。

:第二件沒想明白的事呢?

馮叔紐約的建築規劃都是方方正正,建好之後相當長時間不拆遷。後來我發現真是太聰明瞭,方方正正就可以無限調整功能,外面那個「殼」不用拆,裏面可以不斷改,今天是寫字樓,明天是酒店,後天是公寓,大後天是住宅。表面看紐約沒變化,實際上變化非常大。紐約最鼓勵標準化建築,這就是智慧,城市風貌、歷史天際線、人文痕跡又都留下了,而我們老在拆遷,批建築項目的時候不注意這些事情。

:這麼一想,中國確實不少異形建築。第三件事呢?

馮叔:紐約跟中國很不一樣。按理說,二百年前的城市規劃,今天肯定有很多地方需要重新改造,比如樓蓋那麼高,下水道肯定不夠粗,能源匹配也不夠。但是,紐約不會動不動就挖馬路,修好之後再填上。後來我發現也有它的道理。

紐約高層建築完全市場化,你要新建高樓,政府不可能爲你的電力增容,要用電自己買,買不到就想辦法在屋頂上架風力發電機或光伏,下水道不夠粗就儘量用循環水,政府不當保姆,逼着你創新,解決自己的問題,最終使得紐約能夠自然有機增長,這些城市發展經驗都值得中國學習。

:如果都是依靠市場自己解決,那這些城市的政府角色是什麼呢?

馮叔:像哈佛大學肯尼迪政府學院,市長去那裏學習公共管理,需要上三門必修課:城市規劃、公共財政(你管的錢是大家的)、行政法(遊戲規則)。布隆伯格我也見過很多次,他知道推動自己的城市建設理念有多少預算,邊界在哪裏,很多事情需要靠民間來做。

04

要管好一座城市,資源配置非常重要

:關於城市發展,歷來有兩種模式之爭,一是像《美國大城市的死與生》,寫的是自然有機增長模式。二是人爲設計和規劃出來的模式。你更認可哪種?

馮叔我更傾向於自然有機增長的,因爲它節約資源,人爲主觀想象出來的城市,浪費了很多資源。現在中國各地都在建CBD,但有誰問過,一個CBD有多少棟樓就夠了?成功的如上海陸家嘴,你知道有多少棟樓嗎?我喜歡數樓,我在陸家嘴也就數出30多棟,按建築面積算,大概50萬人在那兒辦公。東京經濟體量比上海大,CBD的樓自然比上海多,但是我到維也納的CBD數,只有三四棟樓。

:就是取決於當地經濟結構、經濟規模?

馮叔:對呀。浦東開發了快三十年,CBD也才建了30多棟樓,平均一年一棟,這就是有機增長,不是主觀想象出來的。但國內有些城市CBD,五年蓋三四十棟,這不胡來嗎?不按有機增長模式,而按主觀意志強推的新城,多數是浪費資源。

:對於已經做錯的菜,你這位廚師怎麼解決呢?

馮叔:我們有我們的辦法。如果我能重新規劃,可以改造建築外牆、重新調整燈光,原有建築能加高就加高,實在不行就推倒,把空間騰出來,最終發展成一座有吸引力的城市,現在我沒有這個權力,很多地方又不允許改動,就沒法了。

最簡單的一個辦法,是有權力的政府領導,找出有能力、經驗的企業家,充分信任和授權,讓他們重新規劃城市,新加坡就可以。或者假定一家國企要打破體制,讓某位民營企業家當董事長,他也可以重新煥發城市的活力。

:或許國有房地產巨頭可以朝着這個方向做混合所有制改革?

馮叔應該這樣做。要管好一座城市,資源配置非常重要,能夠將不動產這種「死資產」活化,讓經濟持續增長。最笨的增長方式就是砸錢,但那是一條死路,相當於你家裏要過好日子,不是靠不斷生新孩子,而是把已經有的孩子教育好。

我們這些企業家有手藝,現在也不以賺錢爲目的了,如果政府需要,大家需要,我們可以幫着做一些事情。很多民營企業家在某一領域都有超強能力,在市場上搏殺了這麼多年,也有足夠經驗。但這首先需要政府主觀上願意,未來需要依靠體制改革,進一步發揮企業家的作用。

亞布力論壇可以在政府和企業家之間架一座橋樑,我們把時間和手藝免費捐給亞布力論壇,去爲有需要的地方政府服務。

:什麼樣的城市可能更需要這類人才和服務?

馮叔:中小城市、三四線城市。只要政府願意授權,我們可以幫助找資源、做規劃、重新設計城市景觀。我們以前研究過,集中資源幫助一座小城市,能夠把它規劃得比歐洲還好。

:爲什麼反而是小城市更願意持開放態度?

馮叔:小城市資源少,而且它有問題需要幫助。比如人口流失嚴重的邊境城市,一套房才3萬元,它得找解決辦法。大城市往往不太需要,你給健康的人看病總是很難的。

主編|王滔 編審|陳潤江 顧問|王淑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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