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会生出很多莫名的共情力。比如登高这件事情。

年轻时觉得古人真矫情,登高便登高,为何还要专门挑一个日子——九月九日?八月九日不行吗,又或者春天万物芬芳时不行吗?

现在却越来越认同古人了,登高是为了什么呢?不论古人还是当下,大都是为了看看远方。看远方,必是人有了岁月感,才会生出珍惜。年轻时杜甫登高,“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豪迈而勃发。但缺少对时间的珍惜。中年杜甫再写《登高》,“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豪迈感没了,有的是对流水落叶的哀伤,对人到中年身体多病的慨叹。

可以这样说,年轻时登高只是登高本身。到了一定年龄,登高是对自我的一种不满和寻找。登高,是借助于山的高来打破视野局限。然而,等登到山的高处,才知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虽世俗,但足以让中年登高有了哲学意味。

当秋日骄阳铺满玉米林和村庄,站在高处观看那被时间固定在一个村庄的人,人生参照被打破。每次登高,都是对狭小自我的提醒。年轻时,哪知人生宽阔处自有深意呢。年轻时看到的远方,不过是重峦叠翠的美景。到了中年,看到的山不再是山,是自我的局限,是必须警醒的小我。山外的山,是自我的界限,再向外,仍是自我的界限。一个人必须不断打破这些界限,才会变得宽阔、丰富又人性。

这年复一年登高过程,就是与自我相对望的过程。如果有一天,老得再爬不上最近的高山,人生便再看不到远方,看不到远方的自我,看不到自我的局限了。所以登高,既是寻找自我,又是对年轻时自我的覆盖。

登高,必迎风。山巅之上,风吹来三两声鸟鸣,远处的远处是人类城市。只有在登高时,风才是自然的。在城市中,风声里有汽车鸣笛声,有小摊贩叫卖声,有理发店的流行音乐声,也有清洗油烟机吆喝声。风在城市里,被声音卷来卷去,卷进一家烧烤店的油烟中。在城市中,风小于一只狗的叫声。

而在山上,风大于阳光。风把万物从夏天吹到了秋天的样子,风是山的一句诗。年轻时登高,风代表着速度。那么多追风少年一转眼便到了青年、中年。只有到了一定年纪,才知道,风也是一种自我。年轻时恨不能风大一些再大一些。到了中年,风一吹,身体里便有了回应。凉这个字,属于中年;冷,属于老年。辛弃疾写“天凉好个秋”,自然是中年情怀。

禅语中有说,不是风在动,也不是旗帜在动,而是心在动。山上听风声,便觉得有道理。风在石头上吗?不在,山上的石头光滑,停不了风。在树上吗?也不在,树在悬崖边上生长,风停下来,有跌落的危险。那么,风是在鸟鸣中吗?仿佛也不在,风在近处,仿佛追不上栖在树梢的鸟儿。风就在心里。一阵一阵。风吹过来,心动一下。风又吹过来,心又动一下。若在下午登山,夕阳抒情不止,像江上一只野鸭子,正往江水里扎猛子。风在这个时候,从背后吹过来,山上的一切都有了凉意。而这个时间,只有中年人才能体会到,这风中有他们自己的年龄。我们终于明白了,“往事随风”,这样的歌词里,也饱含着时光的感怀。

登高在九月九日,大抵还是有欢畅之意。比如欣赏收获的场景。

在秋天登高,万物丰盛、谦虚,接下来便要将稻谷收获。酿酒、舞蹈,人类在收获时,才会感激上苍的照顾。

在一个高处,察看自身生活的世界,看到人类的渺小,从而有所敬畏。又因这一份敬畏,又多出一份珍惜。所有这些,都是从登高开始的。人类因为登高而有了大于日常生活的思考,人类也因为思考,才有了审美,有了技术,有了可以延续生命的文明和教养。

所以,四十岁以后,我发现自己越活越像古人,我开始喜欢喝各种茶,喜欢去陌生的地方,看别人的生活。我相信,不论是远行,还是登高,都是人对于自身的不满足。只有借助于山,我们才能看到自己本来看不到的地方。只有借助于思考,才能理解,活着,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局限,要承认这些局限,并尽可能地远行,阅读,找到属于自己的山,登高,望远。(赵瑜

举报/反馈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