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經濟日報

如果僅僅看地圖,很難想象意大利佛羅倫薩竟然能在人類歷史上扮演如此重要的角色。

它既不靠海,又遠離陸上商路,完全沒有區位優勢可言;這裏既沒有大平原,也沒什麼像樣的礦產資源,想自主發展農業、工業也不太現實。

可偏偏就是這樣一座城市,在12世紀到16世紀的近500年間一直是全歐洲的“明珠”。鼎盛時期,它集歐洲商業中心、金融中心、文化中心、製造業中心於一體,文藝復興運動就發源於此。

佛羅倫薩發跡的祕密是什麼?

一切還得從賬本說起。

文藝復興發祥地

世界歷史上,繁榮的文明背後往往有繁榮的經濟作爲支撐。在中國,儒家文化在漢唐時期的興盛,與當時中原王朝強盛的國力分不開;12世紀詩詞文章全面開花,相伴隨的是兩宋時期的商業繁榮。在歐洲,17世紀啓蒙運動興起於地理大發現以及其所帶來的全球市場開發之後;19世紀自由主義思潮湧動,背景則是英國工業革命的爆發。

15世紀的歐洲文藝復興發祥於佛羅倫薩,自然也有其經濟上的支撐。

佛羅倫薩的商業極其發達。在這個小小的商業共和國裏,商人能夠與貴族平起平坐,法律也帶有濃重的商法色彩,跨國貿易尤其興盛,而且還出現了細緻的職業分工。更有意思的是,絕大多數佛羅倫薩人都有記賬的習慣,不僅企業有賬本,各家各戶也有,且嚴謹程度不遜於今天。

在《文藝復興時期佛羅倫薩的經濟》一書中記錄了這樣一個故事:又到收房租的日子了。房東找到房客,要求支付房租。房客並沒有支付現金,而是告知一位欠了自己錢的朋友,請他代爲支付,並在自己的賬本上記下“房租已支付”和“債務已償還”。這位債務人也沒有支付房租,而是告訴他的僱主,請把工資直接支付給房東,隨後也更新了自己的賬本。僱主還是沒有支付房租,而是告知房東,他在自己工廠的賬戶上,專門爲房東開設了一個子賬戶,擁有等同於房租的金融權益,並在賬本上記下“工資已支付”和“爲房東開設新賬戶”。最後,房東在自己的賬本上記下了自己與房客、僱主之間的交易,分別爲“房租已支付”和“在僱主的賬戶上生成了一個新賬戶,並且全權擁有等同於租金的支付能力”。至此,“支付”完成。

梳理這個故事可以看到,在整個“支付”過程中,既沒有發生現金流轉,也沒有銀行出現。從頭至尾,各方只是面對各自的利益相關方,而後在各自的賬本上增添了新條目,就完成了結算。

這就是中世紀佛羅倫薩真實的商業場景,也是佛羅倫薩商業發達的祕密。

今天的人們都明白,記不明白賬就做不好生意、過不好日子。無論是企業還是家庭,要想收支平衡,實現盈餘,前提都是先把賬算清楚。不過,這個需求的前提是商業形態足夠複雜,資金往來足夠頻繁,不然憑腦子記就足夠了,寫在紙上反倒麻煩。

當時歐洲大部分地區的情況就是如此。畢竟,12世紀的歐洲才走出“黑暗時代”不久,商業剛剛開始復甦,而且基本以“行商”爲主,通俗地說就是“走街串巷做小買賣的”,遠沒有發展到需要記賬輔助的程度。

只有佛羅倫薩,作爲整個地中海地區的貿易中轉商,必然也必須要記賬。

圍繞着這本賬,佛羅倫薩把商業變成了一架由齒輪精密咬合而成的巨大機器,各行各業都深度嵌入其中,在齒輪的帶動下高效地運轉。

而且,這種點對點的無中心結算,繞開了中央銀行尚未出現、金融體系尚不發達的現實障礙,用記賬體系將所有商業行爲納入同一個網絡中。

伴隨着商業效率的大幅提升,更多經濟資源被吸引過來,城市活力迸發,文化藝術開始全面繁榮。

複式記賬法沿革

還是回到收房租的案例。在整個“支付”過程中,每位牽涉其中的關係人都記了兩筆賬。比如,房東的賬本上就有兩條記錄,分別是“房租已支付”和“在僱主的賬戶上生成了一個新賬戶,並且全權擁有等同於租金的支付能力”。如果將這兩條記錄分別寫在同一張紙的左右兩側,並在前面標註“借”“貸”二字,學過會計的朋友們是不是已經看出了門道?這不就是複式記賬法裏的“T型賬本”嗎?

如果我們把視角拉得更遠,會發現文字發明的重要誘因就是爲了記賬方便。

回顧人類文明史可以發現,無論是5000年前的蘇美爾文明,還是中國的甲骨文,文字記錄的內容通常都集中在兩個領域。一個是祭祀場景,大體就是爲了向各個文明所信奉的神靈獻祭,誰誰誰摘了多少果子、誰誰誰抓了幾隻羊。另一個就是收穫場景,比如今天出去打獵,獵到了一頭鹿,損失了幾個人。

不過,各大文明用的都是單式記賬法,也就是收入、支出、金額、用途全都混記在一處,類似於“僱主給房東開了個子賬戶代房客支付了多少租金”。這雖然也是一種記賬方法,但總體來說更像是流水賬,要算清自己的最終收益,需要加加減減很多次,所以只適用於簡單情況。

隨着商業的發展,單式記賬法顯然已經不夠用了,複式記賬法應運而生。

簡單來說,複式記賬法要求,對任何一筆經濟業務,都必須分別在借方和貸方錄入2個或2個以上的信息,且左右兩欄永遠相等。其恆等式爲“Asset(資產)=Liability(負債)+Equity(權益)”。

同樣是房東收房租,複式記賬法會記爲兩筆:左邊這筆的會計語言爲“借”,會計含義爲“資產的增加”,所以應該記錄“在僱主的賬戶上生成了一個價值XXX的新賬戶”;右邊這筆的會計語言是“貸”,會計含義爲“負債的增加或資產的減少”,所以應該記錄爲“房租XXX”。這種記賬方式的好處是方便覈算與彙總,只要左邊、右邊的數字相同,就意味着沒有記錯賬;看看最終的彙總數是增是減,就能知道自己是賺是賠。

因爲有了複式記賬法,人們對經濟業務的來龍去脈有了更加全面的瞭解,對資本的運作和利潤的計算也有了更準確的把握。畢竟,大到國家財政,小到養家餬口,還有中間大大小小的企業,無不與資本、利潤息息相關。歐洲現代金融業與現代公司制度能夠在此後幾百年間逐步發展成熟,重要原因之一就在於此。

商業邏輯未改變

佛羅倫薩有句諺語:經常對賬,友誼長存。

在今天的人聽來,這句話多少有些難以理解,但對當年的佛羅倫薩人來說卻是至理名言。

假設,張三和李四都是中世紀的佛羅倫薩商人。2人發生了貿易糾紛,張三把李四告上了法庭。法官說,你倆都把自己的賬本抱上庭來。結果發現,兩本賬各自平衡,但確實對不上。於是法官問張三,你說自己完成了對李四的支付,你的錢是從哪裏來的?答曰:王五。法庭傳喚王五。王五也抱着賬本來了,上面確實記載着對張三的支付記錄,且資金來源同樣有據可查。而李四呢,其賬本上記載着另一筆對趙六的支付,但資金來源不明。據此,法官判定,張三勝出。

從情理上說,李四的錯誤當然有可能是惡意爲之,但也可能只是疏漏。如果是後者,只要經常對賬就能提前發現,自然也不至於鬧到對簿公堂的地步。所以,要想確保“友誼的小船不會說翻就翻”,經常對賬比什麼都管用。

從事理上說,一切就更值得玩味了。

它首先說明一個問題,那就是佛羅倫薩確實有全民記賬的傳統。張三的賬目與李四的賬目對不上,只要把王五和趙六的賬目要過來,四相比對,立刻清清楚楚。對當時的佛羅倫薩商人來說,人人都有一本極其詳盡的賬目,不記賬完全是不可想象的。這也是《文藝復興時期佛羅倫薩的經濟》一書中尤其強調的一個現象:賬本文化極其發達。

其次,採用複式記賬法還帶來了一個好處,那就是可以杜絕作假的可能性。因爲複式記賬法同時記錄了借方和貸方,且雙方的賬目又可以分別和各自的借方、貸方覈對。這意味着,只修改自己的賬本是毫無意義的。要把假賬做平,需要把上下游鏈條上無窮多的賬本一併修改,其中的難度相當大。

加上前文說過的沒有銀行介入結算過程,結算行爲直接發生於個體之間,可以明確梳理出佛羅倫薩記賬體系的三大特徵:第一,全民記賬;第二,複式記賬法;第三,無中心結算。

是不是又覺得眼熟了?

按照今天的觀點來看,全民記賬相當於建立一個個獨立的小賬本,也就是區塊。複式記賬法解決的是交叉驗證的問題,目的是防僞。至於無中心清算,解決的是點對點直接支付與結算的問題。三者加在一起,與今天的區塊鏈頗有些神似。

時至今日,我們的世界已經發生了太多改變。但無論技術怎樣迭代,商業的邏輯從未改變。從這個意義上看,理解佛羅倫薩的記賬思路對於今天的我們認知區塊鏈,多少有所裨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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