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觀察網 記者 陳月芹 “你爲什麼想當教師？爲什麼來深圳？”

每年春天，深圳各區教育局和中小學校長都會到全國多個高校路演招人，這是面試環節的必問題目。

陳菲是國內排名前十的一所985院校2021屆碩士畢業生，上岸一年多的她，已經給數十個師弟師妹和網友分享面試經驗，諸如面試題目、着裝技巧、提前聯繫意向學校校長等。

如果網友問陳菲上述問題怎麼答，她會傾囊列出自己面試時的模板：先感謝考官的提問，以示禮貌；三段排比句式分別陳述“我喜歡深圳這座城市、這裏的人以及教育理念”；最後強調，本人非常希望能紮根深圳，爲這座城市教育貢獻一份力量。

答案結構較簡單，但每一句話都蘊含巧思。其他都可以自由發揮，但一定不要忘了表達出“紮根深圳”的願望。陳菲解釋，深圳最看重的是學歷，只要不結巴口吃、形象佳，面試環節很少“卡”人。而坐一排的區教育局局長、各校校長，一天面數千人，其實並不期待大家給出多麼出彩的答案，反而是穩定的性格，更容易獲得青睞，不會三五年就跑路。

如若是師弟師妹徵求陳菲意見，她的回答會更私密、中肯：別被高薪、穩定、金字塔尖的“深圳教師編”迷惑。陳菲常常要拿自己舉例：我是山東人、女生，現在每天課餘時間都在備考公務員。

陳菲想要逃離的導火索是今年以來深圳教師經歷的多維度降薪。面試時的高薪承諾，如今沒有給出任何解釋地“失約”了，陳菲只能通過每月的工資卡到賬信息，查看哪一筆降了，哪一筆沒發。

過去近5年，深圳被稱爲教育界的“基建狂魔”，砸錢引才毫不吝嗇，吸引清北等頂尖高校畢業生放棄了北上廣等戶口、城市資源優勢和大廠高薪，但現在，曾經沉甸甸的鐵飯碗，正在陳菲等老師心中失色。

降薪

和入職私營企業不同，深圳教師的工資由教育局和財政局統一發放，同一級別教師的工資構成大同小異。

陳菲是龍華區一所公立小學教師，11月收到了基本工資6950元、房補2400元、“兩貼”（即養老基層補貼、計劃生育補貼）共2970元，以及部分績效2430元，到手14750元。

另一位龍華初級教師李然與陳菲大致相同，但由於擔任班主任，每月多出1500元津貼；“兩減”政策之前，小學每天4點放學，但現在要求學生放學後再待2小時，各地可採取財政補貼、收取服務費等方式籌措經費。深圳選擇全部由財政支付這筆延時服務費，落到每個教師手上大致112-150元/天（羅湖區漲至200元/天）。李然一週看3天課後自習，每月多出1500元。

如果學校在深圳關外，即除原深圳經濟特區的鹽田區、羅湖區、福田區、南山區外的轄區，教師還能多獲得每月1000元的關外補貼。

種種補貼疊加，受訪的8位深圳初級教師到手工資在1.1萬-1.7萬元之間。

一位羅湖區2021年入職教師截圖了個人所得稅app上的稅前收入單：前11月總收入約13萬元，有月份的稅前工資剛滿1萬元。

這是一輪輪降薪後的結果。

多名初級教師透露，2021年底以來，第一刀砍了約7萬-8萬元的年終績效，這是前輩們口口相傳深圳教師高薪的重要構成。

早在去年11月，陳菲就聽到傳聞，沒有年終績效了，只是她還心存希望，安慰自己這是“薛定諤的績效”——只要沒通知不發，就還有。直到今年3月——每年發績效獎金的時節，她沒盼來到賬信息。

第二刀砍向公積金，雙邊公積金從去年下半年的近5000元，減至4200-4400元左右，一年下來降近萬元。

第三刀，基本工資也起起落落。11月底，陳菲收到當月基本工資僅6000多元，比去年未轉正的實習期工資還少近1000元。

受訪的多名教師還透露，有傳言說，從2023年1月開始，“兩貼”要取消，甚至2020年以來發放的績效要分18個月倒扣回去。

該傳言未經證實，不過，對陳菲來說，“倒扣”不是新鮮事，去年最後一個月，陳菲只收到17元工資，學校財務解釋爲，年底對賬需要，此前發放的補貼需要收回。

南山區一名2021年入職的小學教師，今年上半年曾有月份工資僅發400元，學校解釋是公積金基數、社保基數調整等，需補繳入職以來9個月的社保，導致她兩個月下來只發了4000元。

李然所在學校2022年入職的新教師們，至今未收到教育局發放的工資，而是每個月先由學校預支5000元作生活費。

承諾

降薪後的初級教師到手年收入約17-20萬元，如果減去“兩貼”，會降至13.5萬-16.5萬元區間。在知乎等平臺，許多網友直指深圳教師“不知足”，這樣的薪資仍高於全國同行水平。

陳菲理解這種聲音，只是站在她的角度，學校和區教育局當年招聘時，都打出了高薪的旗幟，應該宣傳多少給多少，因爲學校和畢業生都是據此做出的雙向選擇。

2021年，龍華區教育局的招聘宣傳中，寫明教師的優勢——“穩定壓倒一切！”全年帶薪休假165天+，入職即可申請人才定向配租房。

更早的2020年，龍華區還對教師年薪明碼實價“本科生26萬+，研究生28萬+”，並打出“有點錢、有點閒、有尊嚴，不再是夢”的口號；全日制博士獎勵20萬，優秀畢業生獎勵3-8萬。同時擁有穩定、高薪、清閒，招招打在畢業生的心坎上。

在入圍門檻上，深圳寫明招聘對象爲當年應屆畢業生，未要求碩士以上學歷，也非師範生不可，教師資格證在入職一年內獲得即可；無筆試，只面試。

陳菲形容那幾乎是“拿着名校畢業證書換錢”的時代。這吸引了師範、新聞、金融、自動化、建築，甚至“生化環材”等冷門專業優秀畢業生湧入。

2021年，深圳共招聘教師1028名，共30202人報名，平均錄取比約3.4%。到了2022年5月，招聘總人數減至817名，共23601人報名，平均約29人競爭一個崗位，錄取比爲3.5%。熱門崗位的最高錄取比例爲399：1，足見其火熱程度。

2019年，有媒體報道深圳多區招聘2000餘名中小學老師的新聞標題，直接寫着“缺人、錢多、速來”。

陳菲記得，那一年她專門飛去北京參加龍華區教育局的面試，面試官口頭承諾，到手年收入至少30萬元。入職一年多來，年薪打了6折。今年7月，入職滿一年的她提交了公租房申請，至今顯示未入庫，還在審覈當中，身邊同事是輪候了5年才住上。

陳菲和男友住在學校提供的免費雙人宿舍，最長可以住3年，屆時需考慮租房或買房的事。眼下，陳菲下班後一邊準備公務員考試，一邊回覆釘釘上家長的各種問題，無暇顧及太多。她和學校簽了5年期的服務合同，如果入職滿1年離職需賠償4萬，滿2年需賠3萬，以此類推。

李然曾有過北京一小學教師的offer，轉正後可申請北京戶口，但她選擇帶着高學歷南下深圳換取高薪，以爲和深圳是雙向奔赴。

降薪後，陳菲明顯感覺到，在辦公室加班的老師變少了，“去年新教師很卷，大家覺得拿了學校這麼多錢，就加班晚一點，在學校備備課。而今年很多人不加班了，6點下班就回家，一週最多加1-2天”。

過緊日子

人人都降薪，但誰也不敢找學校要說法，因爲領導和更高級別教師降得更多。一級教師未發績效在10萬元以上，公積金減幅比初級教師更高，從上至下都宣貫“要過緊日子”精神。

李然通過降低期待來平衡心理，因爲自她入職以來，就未曾收到過年終績效。論起悵然，總比起其他教師前輩顯得更輕一些。

受訪的多位教師都表示，學校從未在任何公開場合，或工作羣裏提到降薪一事，都是領導點對點打電話告知。陳菲收到的電話時長只有一分鐘，校長只簡短地說，“根據規定，教師績效要調整”。

除了教師，深圳的公務員也在經歷降薪。一位深圳政府人士去年少了8萬元績效，領導傳達的精神是：要有大局意識。

不只是工資，2023年的政府財政預算都減了很多。他舉例，今年一個區下屬單位科室在宣傳物料等方面的支出達200多萬元，但明年年度預算是1萬元。

李然注意到一個細節，今年9月，2022屆畢業生已入職到崗，不小比例是深圳本地高校生源。這和去年形成強烈對比，2021年同一屆招聘到學校的數十名教師，全都是從全國各地雙一流高校來的。

由於面臨較大的外防輸入壓力，深圳是第一個啓動常態化核酸檢測的城市，今年1月28日，深圳發佈《深圳市便民核酸採樣點設置指引》，在全市佈局700多個採樣點。到了3月份，核酸檢測範圍擴大，頻次增加，全市核酸採樣點增加至800多個，各區增派採樣人員，延長服務時間。

爲了快速“追陽”，減少社會面感染擴散，全市居民核酸免費、應檢盡檢。南山、福田等城區一年來均要求進入辦公樓、公共場所和小區需要24小時核酸。

截至2021年年末，深圳常住人口超過1768.2萬人，高頻核酸對市民而言免費，但每一次檢測都需財政買單。上述深圳政府人士透露，某區一天的核酸檢測費用超2000萬元。如果發現陽性或密接，要對社區和公共場所進行封控，臨時租用一個水馬的價格是300元，封5公里的圍擋就要1000多萬元。把修建方艙、搭建核酸檢測點、宣傳物料、志願者和採樣費用等等加起來，今年一個區在防疫上的硬性支出超百億元。

兩位不同省市財政局人士向經濟觀察網透露，地方政府在防疫上的支出一般計入“衛生健康支出”中的“公共衛生”欄目。11月16日，深圳發佈的《深圳市2022年本級一般公共預算第二次預算調整表》顯示，今年深圳在衛生健康支出從年初預算數237.6億元增加8.7億元，至246.2億元。

大幅增支後，財政部門需要多渠道擴大收入來源。

11月16日，深圳財政局公佈的本級財政第二次預算調整方案的報告（以下簡稱“預算調整報告”）中寫到，擬調入預算穩定調節基金144.6億元和政府性基金109.8億元。

前述某市財政局人士解釋，預算穩定調節基金也稱爲“赤字基金”，是指各級財政通過超收安排的具有儲備性質的基金，用於彌補短收年份預算執行的收支缺口。一般公共預算和政府性基金是兩本賬本，但必要時可以調用。今年深圳需要同時調用逾254億元資金，可能是一般公共預算執行中因短收、增支等導致出現收支缺口。

預算調整報告中解釋，主要是因爲年度預算執行中出現重大增支需求254.4億元，其中包括下放各區財力160億元，“支持各區提高基本公共服務保障能力，加大對教育、醫療等領域民生投入，做好基礎教育學位建設和運行經費保障”。

深圳已連續3年在一般公共預算調入預算穩定調節基金，分別是：

2020年，調入預算穩定調節基金177億元，同時還調入資金179.4億元，這主要是履行預算調整程序從抗疫特別國債、政府性基金等增加調入42.4億元。這一年，財政部宣佈發行1萬億元抗疫特別國債，下達到深圳的額度爲138億元。

2021年，調入預算穩定調節基金53億元，調入政府性基金8.8億元。2019年無調入，2018年僅調入39.6億元，用於安排規模以上工業企業和先進高技術製造企業等用電補貼。

過緊日子精神已經體現在體制內單位的方方面面。

4月22日發佈的《深圳市2022年本級政府預算（草案）》就提到，要堅持厲行節約、提質增效，嚴格落實黨政機關堅持過緊日子，勤儉節約辦一切事業，堅決壓減一般性支出；騰出更多財力改善基本民生和支持市場主體發展等。

在此2個月前，財政部部長劉昆在國新辦發佈會上表示，“政府過緊日子不是一個短期的應對措施，而是必須長期堅持的方針政策。”

儘管教師普遍降薪，但從《深圳市2022年本級一般公共預算第二次預算調整表》看，今年深圳在教育支出預算上仍在增加，11月中旬，在年初383億元基礎上調增至400.5億元。

早在2020年12月，深圳教育局負責人便提出，未來五年是深圳基礎教育學校建設空前發展的窗口期，深圳將新增5萬—6萬名公辦學校教師，新增近百萬個基礎教育學位。從規劃上看，引才需求不減。

12月5日，深圳調整疫情防控措施，進入小區、辦公場所、餐飲商超及各類公共場所不再查驗覈酸報告，憑綠碼進入。但網吧、酒吧等六類人羣聚集密閉場所仍需48小時核酸。

至此，深圳結束了超300天的常態化核酸歷程。

（應受訪者要求，陳菲、李然爲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