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我的角度,即便疫情不能夠徹底結束,我也能正常生活,儘可能地正常生活,就是說我不能把我保持身心健康建立在疫情完全控制住的前提下。否則你會不停地挫敗,會反覆地挫敗。

文丨新京報記者 朱清華編輯丨陳曉舒校對丨楊許麗

疫情帶來的心理創傷,像看不見的隱形傷痕。負性情緒產生的過程被心理諮詢師比作樹根的生長,當人沉浸其中,負性情緒就向下越扎越深,再想剷除時,可能需要一個更漫長的過程。

2020年武漢疫情產生的心理危機,更多體現在對新冠病毒認知的缺乏,生與死咫尺之隔的恐慌。今年以來,北京、上海、成都、重慶、廣州等各個城市相繼出現疫情,人們的情緒共性,由原來對病毒的恐慌,逐步過度到對封控的焦慮。

12月以來,全國各地先後出臺優化防控的舉措,逐步取消核酸查驗,自由進入一部分公共場所。在50個城市核酸“減碼”的背後,人們的心理也在悄然轉變。

對病毒缺乏客觀認識的人、家裏有老弱羣體的人、身體免疫力低下的人,對未來充滿了不安全感和不確定性,焦慮的情緒在他們之間傳遞,漫天觀點各異的互聯網信息也在侵擾內心的平靜,不同羣體之間如何心理互助?面對不確定的未來我們能做什麼?

我們採訪了北京大學臨牀心理學博士、和睦家醫院執業精神科醫師徐凱文,他曾近距離觀察過新冠感染者的心理;我們還採訪了上海精神衛生中心心理治療師柳少豔,在今年春天上海疫情暴發期間,她曾在方艙醫院開展心理救助。以下是新京報記者和他們的對話。

“現在所有這些情況都是新的情況”

新京報:近段時間,各地在優化防疫措施,比如不查覈酸了,可以出入一部分公共場所, 迴歸日常生活的同時,也有一些人出現了短期不適應的心理。我們怎麼理解當下新出現的一些心理狀況?

徐凱文:首先我想說,現在所有這些情況都是以前沒遇到過的,不一定有很成熟的應對方法,這是一個基本前提。第二,這場疫情在我看來是一個嚴重的集體創傷,它打破並改變了人們習慣的工作和生活方式,以及和他人連接的方式。

第三,目前大家的心理和情緒的反應,不僅僅是對於現實情況的反應,也是對三年來積累的各種負面情緒的一個結果。比如說一點都不焦慮分值是0分,崩潰是100分,那疫情前可能我們已經有60分,現在變成80分,是個累積的結果。

在原來已經焦慮水平很高,甚至有一些抑鬱傾向的情況下,遭遇新的挑戰,新的情況,會出現不適應。我們的反應爲什麼有的時候比較偏激或者有些反應比較強烈,好像是非理性的,就因爲它不僅僅是急性的創傷和應激,它也是長期的慢性的創傷應激。

柳少豔:就上海來說,大家從3月份到現在經歷了很多,我個人感覺大家適應變化的能力已經提升了。

焦慮是我們每個人面對這種不可控環境下都會產生的情緒,其實關鍵在於第一步我們要認識到有這種情緒,然後接納這種情緒,允許這種情緒存在,不和它對抗。我們不要想着我不可以焦慮我不可以緊張,這樣反而會陷入一個惡性循環。

然後要知道在這樣的情緒引導下,我們會意識到去做點什麼來面對這個環境。採取一些相應的措施來保護我們自己。比如說我要戴好口罩,勤消毒,勤洗手。

情緒是有一個度的,適當地緊張和焦慮,就會讓我們動起來,去做一些事情。但是過度了之後,情緒太強烈的話,就被這個情緒淹沒掉了,可能會把整個人凍住。

這個時候需要做一些放鬆,比如深呼吸,快速穩定情緒,或者用一些冷水刺激,讓自己的理性部分能夠恢復,讓自己情緒的強度降下來。包括正念冥想、瑜伽等等,這些都無效的情況下,就需要藥物干預了。

新京報:防控政策優化之後,什麼樣的人羣更容易感到焦慮?

徐凱文:現在更恐慌的人,易感焦慮的人,可能本身的社會支持是不夠的,來自家庭、親朋好友的支持可能也很缺乏。以及那些本來焦慮水平就比較高的人,對於他來說,怎麼去處理這件事情,都會沒有安全感,這也是焦慮的特徵,就是他想掌控,但他掌控不了。

當他掌控不了的時候,他就更想去掌控,那他試圖掌控的努力也會讓他感到更焦慮——你越想控制越容易失控。可能無論怎麼樣去做,這種焦慮的情緒始終是存在的,對個體反應比較強的個案要爲他們提供更多的心理支持。

柳少豔:不管你是在方艙裏面還是在方艙外面,本身焦慮水平高的人,遇到事情會雪上加霜。那些適應能力很強的人,他們進了方艙其實對他們不會有太大的影響。

我在方艙醫院支援的時候,一個樓層有400個人,並不是400個人都會出現心理問題,其實有很大一部分人能夠適應這個環境,他們也會緊張焦慮,但是他們能通過看視頻或者跟別人聊天得到緩解。

新京報:對於更容易焦慮的人羣,他們出現了焦慮和擔憂,甚至不敢出門,在心理上,他們應該如何自我調適?我們能幫助他們做點什麼?

柳少豔:比如說有人害怕與人接觸,害怕被病毒感染,他減少出門,甚至不出門,其實從心理上來說,這是一種逃避現實的行爲,它的結局可能是越來越遠離真實的社會,陷入孤獨的境地。

我們要不斷地學習去面對它,去掌握儘可能降低風險的方法,不斷地回到社會里面去建立關係,去跟他人交流。迴避行爲在短時間內有效,但是從長遠的角度來看,它其實是危險的,會因爲恐慌而帶來其他更嚴重的心理問題。

因爲迴避會讓我們越來越退縮,很難聽得進理性的聲音,很難去過一種本來應該過的生活。

在這個時候,一些老年人需要家庭的支持。我相信他的家庭裏面不會大家都認爲應當恐懼,不會大家都認爲不能出去,對於這樣的一些老年人來講,家人的關懷是非常重要的。

如果老人因爲害怕,說我不能出去,子女應該看到其實老人是沒有安全感,他需要別人的關心和支持。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做好防護措施,帶着他一起走出去,慢慢增加一些社會活動。

徐凱文:高危人羣更加需要科學認識,面對現實。他可能需要更嚴格的自我防護措施,更積極的自我防護態度,這種積極的態度不是否認現實。我們可以用我們掌握的科學數據和事實去跟他們交流,傾聽陪伴本身就是支持,讓他能夠說出來。即便說出來以後,問題也不會完全解決,但是一個人知道他身邊是有人支持他的,這個行爲本身就會極大地削弱他的不安全感和恐懼感。

我們需要去提供這樣的社會資源,比如現在已經有很多心理熱線或者遠程的心理諮詢去幫助這類人羣,給他一些心理上的安慰和支持。科學知識也應該持續地大量普及,我想會對緩解整個社會的焦慮水平有幫助。

新京報:如果我們確診了新冠陽性,心理上我們會面臨什麼狀況,如何應對?

徐凱文:最近這兩天我有兩個同事就被感染了,陽性了,但是沒有什麼症狀,被感染,心理上還是有壓力。我覺得一方面在最開始的時候會有否認的心理,因爲沒有症狀,而且之前核酸都是陰性,起初我們會不太願意接受這個事情。

另外,會擔心影響家人影響自己的孩子,這個影響不僅僅是體現在我真的生病了,而是在於它會改變我們的生活狀態,它會影響到和我們密切接觸的人,比如孩子、老人。包括可能也會擔心被排斥被嫌棄,這些方面都是新的焦慮和壓力的來源。

這個時候,我們身邊所有同事都去支持他。一起幫他買藥,安排地方隔離,聯繫醫療資源,總之這種社會支持特別重要。但是這個社會支持跟其他的災後救援不一樣,你去幫助他本身這個行爲可能會使我們自己受感染,所以無論是感染者還是身邊支持的人,多少都會有這樣的壓力。但是互相撐一把,仍然是有效的。

科學事實縫合人們立場上的裂痕

新京報:當下,人們對新冠感染者康復的文章,奧密克戎致重症率等科學數據有了更多關注,看這些文章和視頻是否對我們的心理有所幫助?

徐凱文:肯定是有幫助,但應該是基於事實的嚴肅科普,不誇大也不隱瞞。比如感染新冠後幾天能痊癒,有科學的平均數據,但也會有特殊個案,我們要實事求是地接收這些知識。我跟我新疆的學生直播連線,她感染過新冠,也確實經歷了痛苦的過程,她沒有打疫苗,所以她花了20多天才轉陰,也進了方艙,她的先生可能四五天就好了。只要你前期瞭解了每個個體康復的週期不一,在充分掌握這些科學信息的情況下,你就會有一個合理的心理預期。

一定要給公衆傳遞科學的權威的信息。每個人都不要從立場出發,比如說我希望放寬措施,所以我就只想它輕微的好的那一面;或者我贊成繼續封控,我就反覆強調重症。需要有大樣本量的數據事實來縫合人們立場上的裂痕。

新京報:很多爭論都是基於各自不同的立場,或者說都只看到自己想看的信息,關於這種漫天的爭論,從心理學方面怎麼去緩解?怎麼重建共識?

柳少豔:我覺得爭論的目標好像是要對方接納自己的觀點,但其實我們要先接納對方觀點裏合理的部分,然後再提出我們合理的部分,就是雙方要能夠看到我們合作的那個點在哪裏。你如果只是想說服對方,其實沒有意義,不要試圖去改變,而是說我們在基於事實的前提下,採納共同觀點的基礎上,尋找到最大公約數。

如果一個人總是爭論,然後被憤怒的情緒所佔據,那豈不是辜負了自己的生活。是不是也要去思考一下,爲什麼一定要讓自己的生活充滿了這麼多憤怒的情緒?你處在情緒的旋渦裏面,什麼也不能做。

徐凱文:我個人覺得爭論沒有意義,怎麼樣照顧好老人,怎麼樣幫助小孩纔是更應該關注的。

從我的角度來說,其實這一場疫情對青少年的負面影響是非常大的,而且會持續很長時間。這兩年,孩子們長期上網課,不能正常學習和同學交往,甚至正常的戶外運動都受到影響,更容易出現焦慮抑鬱,而孩子們應對焦慮抑鬱自我調節能力又弱,就我瞭解的某些城市,中小學生極端事件的發生率是遠遠高於疫情前的,是疫情前的兩三倍。

未知中仍有可知的趨勢

新京報:今年6月,世界衛生組織發佈的精神心理健康報告顯示,2020年新冠疫情發生以來,全球增加了5000多萬抑鬱障礙患者和7000多萬焦慮障礙患者。這種長期的集體創傷,會持續多久,如何治癒?

柳少豔:這樣的經歷,其實也可以讓我們思考,對於我們個人來說生活當中什麼最重要。有一些人可能會發現興趣愛好也挺重要的。我有一個朋友在疫情期間去學吉他,他覺得學音樂的過程當中,能感覺到音樂帶來的療愈。有的人可能會看書,有的人可能會畫畫,這點我覺得很重要,就是找到讓你感受到被滋養的或者是有療愈作用的一些東西。

徐凱文:我還是以青少年爲例,他們需要跟同伴交往,他們需要有自己感興趣的事情,我們要對孩子有更多的陪伴,然後注意不把自己的負面情緒傳遞給他們,也許可以利用隔離在家的時候,去跟孩子一起做他們喜歡做的事情,儘可能創造一個好的環境。

同時,當我們有情緒的時候,要去找人傾訴,就是我能夠把我自己的情緒表達出來,這個特別重要。情緒不能表達,它就會更容易變成病和問題。我們需要相互地去助力各自的情緒,而不是傳遞焦慮的情緒和壓力。把精力轉移到有價值和有意義的事情上來,所以從這個角度來說,我覺得復學復工是緩解整體社會情緒的一個有效的方式。

當你不去試圖完全控制焦慮,焦慮反而會減少甚至消失,這是焦慮情緒本身的特點和規律。

新京報:心理專家同時也是疫情下的當事人,你們自我應對的方法中有哪些是普通人可以學習的?

徐凱文:用一些認知的方法,比如說我現在就考慮最壞的情況發生的時候怎麼辦,當我們知道最壞的情況發生的時候,我們有辦法應對,能夠接受,那麼我們的焦慮和抑鬱的狀態會好很多。

我們現在都有一些廣泛性焦慮的症狀,就是我們對沒發生的事情有過度的擔心和恐懼。他在焦慮什麼呢,他不知道自己在焦慮什麼。或者說他焦慮的那個事情根本就沒有發生。

比如說,你覺得你現在所住的房間,突然倒塌的幾率是多少?你把時間放得足夠長,這個樓倒的概率可能是百分之百,但是下一秒鐘它倒的可能性有嗎?也有,但是是一個小概率事件,那我們有沒有因爲害怕倒塌而不敢在裏面正常居住呢?

所以我們說人的心理健康的一個重要標準是,忽略小概率的危險。

如果它真發生了我也做好了準備去應對,我準備好了藥,如果我陽了,我該進醫院進醫院,我該隔離就隔離,但就算我做了所有的事,它還是有一定的概率成爲重症,甚至死亡,但是誰能夠保證明天一定活在這個世界?

柳少豔:通過觀察自己的身體來觀察自己的情緒,比如說我是不是心跳加快了,我是不是肌肉緊張,我是不是出汗了,我是不是頭皮發麻了,當出現這些狀態的時候,說明我在緊張了、我在焦慮。要對自己的情緒有覺察。

我會推薦正念冥想。正念其實它指的是活在當下,專注於當下,對昨天發生的事情我們沒辦法改變,那麼明天的事情其實我們也沒辦法掌控,我們就圍繞今天的事情,接下來的時間我們可以做什麼,讓自己的生活更豐富更幸福。正念冥想是需要不斷地去練習的,它也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雖然它不是萬能的,但這種訓練可以降低焦慮患者的焦慮水平。其實,保持內心平靜真的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情,但持續地覺察自己的身體和心理,持續地練習,是有可能提升自己內心世界的穩定性的。

新京報:政策優化後,未來將會出現什麼情況,一定程度上仍然是未知的,面對未知,我們在心理上能做什麼準備?如何自我疏導?

徐凱文:我也是醫生,至少我所受的教育對病毒的認識是這樣的:它一定是會長期存在的,這肯定也不是人類遇到的最後一場疫情。

所以從科學、從人類和病毒關係的歷史上來說,總的大趨勢肯定是緩解的,它並不是一個不可知的情況,但是它什麼時候能結束這件事情是不可知的。

目前來說每天新增的感染人數仍然是一個沒完沒了的狀態,從我的角度,即便疫情不能夠徹底結束,我也能正常生活,儘可能地正常生活,就是說我不能把我保持身心健康建立在疫情完全控制住的前提下。否則你會不停地挫敗,會反覆地挫敗。

我覺得這場疫情在告訴我們,這個世界本身就是不確定的,所以要接受這個不確定性,順其自然,爲所當爲,該幹什麼幹什麼,讓我們的生活繼續前進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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