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轉自:解放日報

張進和“渡過”社羣的夥伴在辦線下活動。 均受訪者供圖

張進在“渡過”社羣內授課。 ■本報記者 楊書源 張凌雲

一個人的名字很少會這樣高頻地出現在行業論壇會上。但1月7日在北京舉辦的“多變環境下青少年抑鬱防治的探索與實踐”論壇上,幾乎每位上臺說話的人,都要提及一個名字——張進。

論壇本該在去年12月17日舉辦,但不得不推遲半個多月,因爲推動、籌劃這次論壇的靈魂人物張進離開了。“我們的想法是一致的,張老師離開了,但論壇還是要辦,我們不能被悲傷吞噬。”接手“渡過”的負責人李香枝說。

2012年,財新傳媒創始人之一張進被診斷爲抑鬱症。痊癒後,他以親身經歷爲引子,着手抑鬱症科普,開創了在全國頗具影響力的抑鬱症互助社羣“渡過”。

56歲的張進離世後,一個龐大、複雜的抑鬱症互助社羣失去了把人們捏合在一起的人。

“渡過”究竟該如何“渡過”?一個細節或許能說明核心團隊的決心:張進離世3天后,“渡過”公衆號上大量悼念張進的文章中,略顯生硬地夾了一篇《渡過簡介(2022版)》。

李香枝解釋緣由:“那幾天很多新人因爲張老師的離世關注‘渡過’,問‘渡過’是做什麼的?我們覺得應該在這時候,把他們留在‘渡過’。”

艱難的告別

1月7日的論壇發言,讓李香枝多少有些忐忑,直到7日上午,她流利清晰地介紹完“渡過”針對青少年抑鬱症患者生態療愈模式的架構,心才落定。

這些演講的內容,是張進和她在過去幾年裏反覆琢磨出來的。舉辦論壇的那兩天裏,李香枝總覺得,張進就像無形的線,把在場的所有人串聯在一起。

張進是個什麼樣的人?和張進2014年相識的尚善公益基金會創始人毛愛珍回憶:張進總是騎着一輛老舊的自行車,汗流浹背到她辦公室來說幾句話,商量完事情就走,看起來精神抖擻、不知疲倦……

“他從來不開車,一點不講究穿。他喜歡走路、爬山。他個頭不高,但步頻快,一不小心就被他甩得老遠了……”“張老師愛喫愛烹飪,每年冬天我都要給他做四川的臘腸……”每個熟人回憶起張進,都是質樸的生活畫面。

張進離世幾天後,鴻雁(化名)艱難啓動了她的鈴木牌微型小車。她的丈夫因抑鬱症自殺兩年後的2017年夏天,張進來景德鎮採訪她。當時她開着這輛車去接張進。他坐在副駕,看到她中規中矩開車的樣子,讚歎道:“你真了不起!”

2020年,鴻雁已成了“渡過”的陪伴者計劃負責人。冬日夜晚,“渡過”工作組在線上開會,當時鴻雁在開車,路燈一明一暗的。張進湊近了屏幕,然後開心地說:“鴻雁,那邊下雪了!”這個瞬間,無數次在鴻雁開車時閃回。

張進離開那天,“渡過”社羣負責人金美髮現自己陷入了患抑鬱症20多年來的“能量低谷”。她把微信頭像換成了一根白色蠟燭的悼念圖像。那一週裏,她收到了上百個“渡過”社羣內的人打來的問候電話。去年12月13日,張進的告別會,金美從煙臺趕到北京。負責簽到時,她發現很多人和她一樣,是帶着行李從外地趕來的。

“我現在撐不下去了,會去微信羣裏看看羣友聊天。”趙雲麗回憶在張進離開一個月裏她的狀態。趙雲麗早年也在媒體工作,是張進近20年的老友。她總是記得張進的笑臉。當初看到湧入“渡過”的患者越來越多,她有點擔心:“我會不會被他們的情緒感染?”張進笑着說:“沒事兒,這個病不傳染。”

抒發悲痛與哀傷是走出悲痛的第一步。“渡過”成立了危機干預小組。第一輪悲傷處理是對核心成員、陪伴者和“渡過”的各羣羣主的,大家邀請了心理諮詢師,“他們需要最先整理好情緒,社羣內其他成員還需要他們提供支持。”李香枝解釋。

與此同時,社羣裏大家開始沉下心來探討一個問題:張進老師生命的意義究竟何在?

“我們做了很多假設,如果是記者張進、精神科醫生張進或者心理諮詢師張進,他的人生會和現在一樣充滿光嗎?”鴻雁知道,探尋張進生命的意義這一步很重要,從張進的人生價值實現出發,這讓很多人從悲傷慢慢走向理性。

張進離世一週後,李香枝開始向各個“渡過”社羣羣主發佈消息:大家不要過度沉溺於悲傷,能開的課程和講座要繼續做下去。

書寫“抑鬱”

按照“渡過”的傳統,2022年的最後一天需要在“渡過”公衆號上發表一篇新年獻詞。以往,這篇新年獻詞的起草者都是張進。

但這次,沒有了“張進色彩”的磅礴文章,大家決定換種方式:在獻詞的每一個小標題下,均以張進的話開頭,隨後展開新的一年“渡過”在相關領域上的展望和計劃。這樣的獻詞平實,但能讓社羣裏的患者相信:“渡過”還在路上。

李香枝很清楚,對於“渡過”而言,文字的力量有多重。張進作爲一位媒體人,尋找抑鬱症的出口,也是從零散記錄自己患病經歷開始的。

2011年,抑鬱症在張進身上初現端倪:失眠,記憶力下降……幾天後,張進完全喪失工作能力。最後,他被朋友們架上一輛出租車去安定醫院看病。

在財新傳媒同事的提議下,張進寫下並發表了《地獄歸來——我與抑鬱症抗爭的日子》。他對患病狀態的描述,如“大腦都像灌了鉛,或者像被一個無形之手攥住”“說話磕巴”“胸口火燒火燎地難受”,讓很多人第一次感受到抑鬱症患者的痛楚,也擊中了無數抑鬱症患者的心。

他在2016年創辦的“渡過”微信公衆號很快收到了大量讀者稿件。2017年,他啓動了抑鬱症患者尋訪計劃,開始從記錄個人經歷轉向對抑鬱症羣體的書寫,陸續出版了《渡過》系列圖書。

寫書時,張進刻意讓這些他採訪的患者、家屬自己書寫故事。根據他自己的康復經驗,寫作是很好的心靈療愈手段。爲此,他專門開設了一個線上寫作培訓課,共5講,每講2小時,每節課收5元,交不交錢都可以聽。他那時說:“很多病友給我寫文章,有的甚至發了兩三萬字,但也沒有表達清楚他想說的。我想趁春節在家,給大家開一個線上寫作培訓課,讓大家以後能把想說的寫下來。”

即使後來離開媒體,張進也從未放棄過寫作。“我不但沒有改行,反而更專注於此……記錄本身就是記者的職業所在,我想爲轉型期的中國精神健康事業發生的變化做一個記錄。”

張進再次回到對自己生命歷程的書寫,是在2022年的一場大病以後——4月8日,張進在北京醫院做CT複查,結果顯示“考慮惡性肺腺癌”。

對彼時的張進而言,“如果不能處理好負面情緒,並因此陷入抑鬱,不僅對癌症治療不利,更意味着多年心理成長的失敗,將來還有何臉面帶領‘渡過’往前走?”

手術一週後,張進嘗試重回日常生活:他在家裏把每個角落打掃一遍,牀單被褥統統拆洗;給陪伴者職業學社線上答疑、做課件;看《渡過》再版清樣;和精神科醫生一起完成給羣友的一次聯合諮詢……

他不是沒有思考過死亡。他寫道:“我想了想,對於‘渡過’,該做的事情已經做完,心願已了,此生無憾,即使死亡也能坦然面對。”

社羣的力量

去年12月底的一天上午,張進的愛人高燕菁因處理他的身後事,打開了張進的手機。

成千上萬條工作羣信息、患者求助信息湧來,手機瞬間癱瘓了。“這是他以前每天要應對的日常。”高燕菁感慨。

張進曾說自己“閒不下來”。以往只要張進在“渡過”的線下場合出現,就會被前呼後擁。“倒也不是盲目崇拜,但是被抑鬱症困擾的人都知道,只要和張進建立連接,他總能幫你找到適合你資源的接口。”有“渡過”的羣友說。很多人提到張進有秒回微信的習慣。一位記者記得,她在張進病後發來問候,只是順口提起了下一期的線下營,張進立即回覆:“你有什麼好的建議嗎?”他還時常會陪着患者去看病,替那些已經有溝通障礙的患者向醫生訴說病症。

爲何他對身邊形形色色的人有無限耐心?在好友趙雲麗眼中,他是個充滿好奇心的人,自從抑鬱症成爲他的人生命題後,他想深入這些患者,從而獲得邏輯自洽的疾病認知體系。

張進曾說過:“‘渡過’從無到有,漸成規模,最大的成就,不過是聚了一羣人……這個羣體在主流社會被誤解、被忽視、被貶低、被排斥,而在‘渡過’,他們卻成爲主流,逐漸匯聚爲一股力量。”他認爲這是“渡過”的生存邏輯。

羣友王臘梅(化名)平時在縣城靠做些小生意爲生。她想起2017年4月張進曾問過她,“臘梅,如果讓你一分錢不帶到北京生存,你會怎麼過?”“那我去打工,誰都會要我的,我會說、會做,然後我就拿打工掙的錢擺小地攤。”王臘梅回覆。張進立刻發來:“臘梅,你有像小草一樣的生命力。”後來王臘梅才知道,張進當時正考慮從財新傳媒離職、全職管理“渡過”。那是他在努力從“渡過”汲取力量。

開線上寫作班時,有學員提出希望建立讀者羣。金美主動請纓。她記得當時讀者羣公告發布第一天,就有幾百人入羣,建滿了一個立即開下一個……2020年初,“渡過”社羣開始了團隊化發展,分類也愈發多樣:地域羣、興趣羣、主題療愈羣以及迅速裂變的抑鬱症青少年家長羣……

社羣初具規模後,張進給社羣聯盟制定了24字方針:“獨立社羣,共同理念;民主議事,羣務公開;思想自由,協同行動”。

“張進是充滿了理想主義色彩的人。你看給社羣制定的24字方針,這哪是患者社羣的規矩?更像是一個現代文明社會的原則。”趙雲麗說。

但10萬人的患者和家屬分散在200多個微信羣中,在管理社羣時難免生出別的聲音。兩年前,有羣主在羣主工作羣發表了一些不利於社羣團結的言論,張進看到了,立即表態“這觸碰到了我的底線”。在金美的記憶裏,這是張進第一次如此嚴肅在社羣裏說話。

接下來的幾個月內,張進臨時接管了社羣。他帶着社羣元老成立了管理小組,在幾個月內和數百名羣主完成一次透徹的談話。

“無論‘渡過’未來發展成什麼樣,社羣都是我們的大本營,是永遠的根基。”直到現在,金美覺得張進的這句話還在耳邊。

需求驅動

整個社羣似乎都是因爲“張進”聚在一起,現在這一切會隨他消逝嗎?李香枝很確信:不會。就像張進說的“‘渡過’的創建和發展,每一步都是被需求所推動……”

應需求而行,“渡過”正逐漸走上專業化道路。在1月7日、8日的論壇上,各個領域專家常提及一組詞彙:“生物、心理、社會”,這是公認科學的治療抑鬱症的現代醫療模式,也是“渡過”近幾年來的路基。

在張進離世後,鴻雁發現“陪伴者”平臺上的求助訂單增多了,不少患者是因爲張進離世的悲痛而來。“讓我覺得敬佩的是,那幾天我們在線的陪伴者數量並沒有減少。”鴻雁說。

“陪伴者計劃”是2018年張進提出的抑鬱症患者全過程陪伴的社會支持項目。他認爲鑑於精神疾病的特點,最好的陪伴者,往往是精神疾病臨牀治癒者或康復者。在“陪伴者職業學社”的班主任娜娜的理解中,張進想讓“陪伴者”能成爲一羣人得以謀生的職業,走上專業化的道路。所以從2020年開始,“渡過”開始走向公司化運營、成立“渡過”心理諮詢中心;2020年“渡過”診所獲得了醫療備案,在北京開業……

2018年,大家發現“渡過”社羣發生了一個重要的轉向:青少年患者及家長求助者的比例遠超過了成年患者。

循着這些需求,2018年秋天,“渡過”杭州第一次親子營落地。一週時間內,20個家庭的父母和子女在一家青年旅舍同喫同住。有家長在分別時留言:“親子共訓營營造了一個桃花源,但很快我們就要抽離出這種美好,回到各自的軌道……”

2020年,團隊把基地選址定在了杭州富春山腳下一座荒廢的鄉村小學,距杭州市區50多公里。這是“渡過”第一個投資超過了千萬元的大項目。經歷了疫情衝擊、兩次追加投資、被山洪沖毀等狀況後,2022年3月,杭州基地終於第一次開辦了青少年月度營。

去世前半個月,張進做了在“渡過”的最後一個決定,他要把北京總公司和杭州基地公司的成員召集到一起,提出一體化運營方案。

1月7日論壇議程過半時,現場播放了兩段紀念張進的短視頻。這兩段視頻是“渡過”的年輕人帶着幾位青少年抑鬱症康復者剪輯的。“這是‘渡過’這幾年把重心放在青少年抑鬱症羣體得到的一種迴音。”李香枝說。

未來與“影子”

新年以後,“渡過”的標識體系做了一次升級。大夥兒想起了張進喜歡海,每次一見到海他整個人都抖擻了起來,決定以“藍色+黃色”爲主色調。“這個新標識,有種星辰大海、破浪前行的感覺,張老師一直在背後護佑着我們。”李香枝解釋。

這些年,張進對她提醒最多的就是:“抗抑鬱症領域沒有成熟的經驗,不要想到完美了再來做,患者等不起……”

1月初,“陪伴者”的公益分享按照張進離世前的頻率進行着。鴻雁熱切地在社羣裏推送“陪伴者”線上分享會的消息。

“我們就像是張老師留在這個世界上美好而巨大的遺產:他教會了我們寫作、攝影,也是他真的讓我們懂得用開放的心態理解別人和自己。”鴻雁說。

這些天,在農村老家自主創業的“渡過”羣友陳想(化名)家的柿餅滯銷了。羣主二月花無意間聽說了,提議要幫她消化一些柿餅。

“我們繼續在日常生活裏建立連接。”二月花覺得她在“渡過”的每一次人際交往,都有張進的影子。

這幾天,一位羣友翻出了一段塵封已久的羣裏的聊天記錄,那是2021年10月的一天,張進和“渡過”的羣主們線上聊起了“生命與死亡”。有一位羣主問了他一個問題:“張老師,如果生命還有一天,你會做什麼?”

當時張進的回覆是:“一如既往。因爲我已經這麼做了,百年如同一日。”

在張進離世以後,羣友鄒峯常覺得後悔,因爲在張進今年患病動手術後,他一直想爲張進做一個採訪,記錄他從小到現在創辦“渡過”的全部人生經歷。“以前總是他在採訪別人的經歷,我也想爲他做這件事。”鄒峯甚至想好了報道的名字,就叫《歸來仍是少年》。

鄒峯說:“他在我心裏,永遠是那個清瘦、勤奮的少年模樣,在生命的激流裏一路敏捷輕快小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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