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轉自:廣西日報

孫希文

在南方定居半生,早把自己當成了南方人。可每到過大年的時候,還是會不由自主地想起北方。除夕的年夜飯,對着一桌子琳琅滿目的美味佳餚,鼻子裏卻聞到殺豬菜那直筒筒的粗獷的濃香,裹挾着思緒飛到東北平原那白雪覆蓋的曠野。

對過年的期待,從冬天的第一場雪就開始了。一進臘月,就到了數日子殺年豬的時候。殺年豬,是東北農村極其隆重的儀式,無論誰家殺年豬都要請七姑八姨、三叔二大爺喫“殺豬菜”,這是老輩人傳下來的規矩。首先上桌的,是熱氣騰騰的一大盤肘子肉,切的是五花三層的大片,帶着筋花,夾在筷子上軟軟的、顫顫的油亮可人,誘人極了!把嫩嫩的豬肉扒到碗裏,用蒜泥一拌,十來歲的半大小子能像喫麪片似的幹上一大碗。爐子上燙着的燒酒彌散出濃烈的酒香,與濃郁的肉香混和在一起,讓屋子裏的氣氛充實而熱烈。此時就該上第二輪菜了,煎炒烹炸的頭蹄下水,是最好的下酒菜,男人們吆五喝六的喝將起來,二兩燒酒下肚,嗓門大得跟幹仗似的,牛皮吹的能捅破天。第三波,水晶血腸來了,這是是東北人最拿手的一道大菜。東北灌血腸講究的是新鮮,剛殺的豬血還沒凝固,新鮮的小腸還帶着體溫,第一時間清洗、灌注、下鍋,這樣煮出來的血腸腸皮脆,不老不嫩,嚼得爛有韌性,片刀切出來的切面光滑照人,咬上去一滑、二嫩、三軔,裏邊的腸香、血香、配料香融合在一起,那味道獨特極了,營養豐富極了!所以,東北民諺有云:“血腸滾三滾,神仙站不穩。”

有一年春節前我有事到了北京,連喫了好幾天的高檔飯店,各種山珍海味喫了一肚子,可是總覺得沒有老家殺豬菜的感覺。一時興起,決定順路回趟東北老家,一是尋親訪友,二就是想再喫一頓殺豬菜,尤其要尋找血腸那迷死人的口味。一到老家,兄弟姐妹都熱情招待,可一問才知道,現在農村大搞新農村建設,不像從前似的家家戶戶都養豬,菜市場上豬、牛、羊肉應有盡有,農村也很少殺年豬了。看着村裏整齊的房子、乾淨的街道,感覺到農村的面貌的確比幾十年前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可內心卻不免仍隱隱有些遺憾。

第二天我提出買一頭豬,喫殺豬菜,我請客。大家一致響應。豬殺了血腸也灌好了,菜也煮了,酒也熱了,客也請了。飯桌上,在大家期待的目光中,我鄭重地拿起筷子,仔細品嚐起這魂牽夢縈多年的殺豬菜。蒜泥肉片、豬頭肉、灌血腸,做法地道,口味純正,但是不知道爲什麼,總覺得缺點啥似的。是人氣不足?不啊!大人、小孩加起來幾十號人,煙花、爆竹、拜年嗑兒一點都不少。是酒不正?不對呀,是好酒茅臺,驗明正身!那是這豬小了,肉膘薄了、血腸皮兒不夠厚實?還是我年紀大了味覺遲鈍了?

老哥幾個在酒桌上開起了研討會,大家一致認爲,殺豬菜很有創意,很成功,無可挑剔!殺豬菜沒毛病,家人團聚也夠熱鬧,可我怎麼總覺得缺點啥呢?我猶豫地提出了這個問題,大家夥兒一聽都樂了。老五叭嗒着菸袋鍋開口了,大哥啊,咱們以前一年到頭喫不上一口肉,就盼着過年這一頓,那可不是喫嘛嘛香麼,你記不記得,有一回我撐得喘不過氣來了都不願下桌。現在生活好了,天天都跟過年似的,誰家也不差這一頓肉,再好的菜喫到嘴裏,也沒當年那個味兒嘍!

老五的話得到了所有人的認同。在大家七嘴八舌地喧嚷中,我那個問題的答案也逐漸清晰了起來。我們這輩人,總覺得年味兒越來越淡,其實並不是過年的儀式感少了,而是我們的期待沒那麼強烈了。以前只有過年的時候,我們被粗糧和蔬菜糊弄了一整年的味蕾和腸胃,才能被這動人的肉香肆無忌憚地填滿。這種碾壓一切的期待和滿足,是沒有經歷過匱乏的人無法理解的。而如今,我們的腸胃被琳琅滿目的美食慣懷,再也不會像從前那樣狂熱地期待着過年時那一頓大魚大肉。味蕾上殘存的味道,其實並不真實,恐怕它只在我們日漸老去的回憶中存在着罷了。

無論如何,記憶中的年味兒都是珍貴的,它不只是味蕾上的懷舊,更是溫情的慰藉。南方北方,年味兒各不相同,只有家的味道無可替代,因爲胃裏的那塊空白,只有家的味道才能填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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