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環球時報

【環球時報駐法國、德國特約記者 姚蒙 青木 環球時報報道 記者倪浩】留給馬克龍政府延遲退休改革的時間不多了。今年3月下旬,法國議會必須就養老金改革作出最終決定。但自法國總理博爾內1月初公開相關改革的主要內容後,反對“延退改革”的抗議活動此起彼伏。正如法國《費加羅報》所說,隨着老齡化問題逐漸凸顯,從1995年開始法國政府和民衆圍繞“延退改革”的問題就矛盾重重。在歐美,有關延遲退休的分歧一直存在,但相關改革又始終在爭議聲中不斷推進。發達國家如何堵住越來越大的養老金“窟窿”,對包括中國在內的發展中國家來說,有很大的參考價值。

第二任期上的馬克龍不會有太多讓步

在馬克龍政府的改革計劃中,除將國民法定退休年齡從62歲延至64歲外,還包括自2027年起,國民要工作滿43年才能拿到全額退休金,這將比現行制度增加一年。

有法國民衆表示,相關改革危害到打工者階層的利益,得利的卻是資本集團。在反對“延退改革”的法國普通勞動者中,不同年齡、不同職業的人有不同的訴求。22歲的斯特拉斯堡大學政治學專業學生艾蘭奧諾抱怨:“退休是人們的基本權利問題。我完成所有學業開始工作要27歲,如果按照現在的改革方案,我在法定年齡退休後還能享受幾年的退休生活?”幾位讀護士專業的學生則擔心,醫護工作越來越累、工作時間越來越長,讓她們感到有壓力。36歲的米蕾雅姆是巴黎一家幼兒園的老師,她表示:“用心照看好每個孩子不僅是體力活兒還是腦力活兒,我很難想象自己能堅持幹到60多歲。現實是,現在不到60歲的同事都很想早點退休。”48歲的阿莉娜是醫院的清潔工,她擔心再幹16年,肯定會落下長期疾病。63歲的吉拉爾是在政府部門工作的維修工,因關節疾病,他覺得自己再幹下去已經很喫力。87歲的退休中學老師雅克擔心,老師們延遲退休,不僅會積勞成疾而且可能影響到教學質量。

法國政府網站通過一組數據試圖強調改革的必要性與重要性:即使法國達到充分就業(即失業率跌到3%以下),退休金缺口2030年仍將高達700億歐元,2050年爲1000億歐元;如果就業形勢不好,退休金缺口將分別爲800億和1140億歐元。人口老齡化也增加了法國政府的退休金負擔。目前法國人口約6700萬,其中可就業人數爲3000萬左右。1950年法國人平均壽命66歲,而2019年時法國女性平均壽命爲85.3歲,男性爲79.4歲。2010年法國有1600萬退休者,2020年爲1800萬,到2050年將高達2300萬。由於法國實施的是“全民互助、現收現付型”退休制度,即工作人口繳納退休分攤金來負擔退休者的養老金,因此一進一出就越來越“入不敷出”。

面對巨大的退休金缺口,法國政府可以有兩個選擇:一是放棄現有退休制度,轉而採用美國、英國式的資本型退休制度。二是改革現有退休制度,延長人們的工作年限、推遲退休年齡,同時增加退休分攤金繳納比例。但第一種方式在法國甚至在歐洲大陸國家都很難行得通,因爲互助型退休制度已成爲基本運作原則。而馬克龍總統從一開始就表示,爲避免走上擴大貧富差異的資本型退休制度、維護法國社會福利原則纔不得不進行第二種選擇——“延退改革”。

法國《週日報》公佈的最新民調結果顯示,民衆對“延退改革”的分歧明顯。“強烈反對”(42%)和“基本反對”(26%)者相加達到68%,但值得一提的是,“支持改革”的人數爲32%,比上次調查高出4%。《環球時報》駐法國記者認識的一位餐廳經理表示,年齡大的人顯然很難繼續勝任高強度的餐廳服務工作。因此,政府不應該一刀切地進行改革。巴黎的一位大學教師則認爲:“延長工作年限是必要的,這也是目前發達國家及許多新興市場國家的做法。”儘管認爲延遲退休是大勢所趨,但他也強調,馬克龍選擇現在通貨膨脹高企、社會壓力大的時候來推動改革或許不是一個好時機,因此引起人們巨大的反感。他的感受是,法國與西方國家的民衆在疫情後有了一些新變化:想增加更多的休閒時間,即使收入減少也在所不惜。因此,他很理解那些人爲什麼反對“延退改革”。

近期正在法國的對外經濟貿易大學法國經濟研究中心主任、全球創新與治理研究院研究員趙永升告訴《環球時報》記者,在巴黎街頭看到那些反對“延退改革”的法國民衆,又讓他想起親歷過的2010年薩科齊任期內及其之後奧朗德任期內有關退休制度改革引發的街頭抗議。他認爲,反對聲音最嚴重的還是薩科齊總統時期,但他在做出部分讓步後堅持將法國人的退休年齡從60歲延遲至62歲。薩科齊付出的代價是未能連任。現在是馬克龍總統的第二個任期,他在“延退改革”問題上不會有太多讓步。

“單向現象”讓逆向而行十分困難

圍繞退休制度改革,法國經濟學家的觀點並不統一。有的認爲“可以暫緩”,有的認爲“十分緊迫”。著有《21世紀資本論》的托馬斯·皮凱蒂認爲:法國退休金支出負擔約佔國民生產總值的14%,最近幾年這一比例沒有什麼變化,因此改革並非迫在眉睫。他還表示,對富裕階層來說,他們並不靠退休金生活。經濟學家科恩同樣認爲,如果要人們工作更久才能拿到跟過去一樣的退休金待遇,將會削減民衆的購買力,從宏觀經濟學角度而言並不需要這樣。但經濟學家、《回聲報》欄目主編西約堅持認爲,如果現在不進行必要的改革,最終還是會導致退休金減少、赤字擴大,而如果用增加稅收等方式來彌補,又會進一步損害企業競爭力、大大提高勞動成本,削減工作者的實際收入。西約還強調,大多數歐盟國家已普遍延長了工作年限,選擇65歲左右退休,唯有法國“延退改革”阻力極大,這是不正常的。

談到部分法國民衆反對“延退改革”,趙永升認爲,歸根結底還在於二戰後多數國家大力推行的傳統型養老金制度的金融模式,即“現收現付制”。該機制流程簡便、時間軸短,但過於倚重人口中在職人數與退休人數之比。同時,任何國家的社會福利都存在“單向現象”,即只能給出而不可收回。這也是爲何左翼總統密特朗上世紀80年代初上臺後,將當時65歲的退休年齡改爲60歲很容易被民衆接受,而從薩科齊到奧朗德再到馬克龍三任總統要逆向而行就變得十分困難。

“一場‘殘酷’的養老金改革?”德國電視一臺的節目稱,法國工會呼籲全國性罷工,他們認爲改革“不公平和太殘酷”,但對法國政府而言,當前的養老金體系帶來的財政失衡威脅是必須堅持“延退改革”的最重要原因。德媒援引總部位於巴黎的經合組織社會政策部門負責人莫妮卡·蓋塞女士的話說,總體而言,法國的養老金體系支出略高於國內生產總值的14%,在歐盟國家中僅次於意大利和希臘。她認爲:“這當然是一個政治問題——每個國家都可以自行決定要在養老金上支出多少。但如果這是一個‘現收現付制’的過程,那麼很明顯,養老金的‘窟窿’必須由工作的一代人提供資金。”蓋塞還提到,在法國,上年紀的員工會擔心得不到很好的待遇,如50歲以上的失業者經常會受到歧視。這就是爲什麼很多人在法國非常擔心退休年齡的增加會導致他們失業的時間更長,收入也隨之變差,貧困風險加劇。

此外,蓋塞在2013年接受《環球時報》記者專訪時曾表示,在很多老齡化國家,漸進式退休改革大勢不可逆,67歲退休是經合組織國家的選擇。

德國民衆同樣很關注有關退休年齡的話題。65歲的奧勒爾是德國柏林的一位麪包師,儘管到了退休年齡,但他仍打算再工作幾年。奧勒爾告訴《環球時報》記者,如果現在退休,按照工齡和之前的工資,他每月的退休金不到1500歐元,這和他父母當年退休時的退休金差不多。但他直言,父母退休時的物價比現在低,因此他們退休後的生活比較寬裕,而現在他靠這點錢過日子就比較困難。

德國總理朔爾茨去年曾呼籲員工不要提前退休,原因是熟練工人的短缺越來越明顯,人口結構正在發生變化,養老金“現收現付制”可能會成爲一個問題。一些德國經濟學家甚至認爲 70 歲退休是必要的。德國電視一臺的報道分析說,高老齡化正成爲各國共同面臨的挑戰,人們不得不考慮如何將養老金額外的負擔分攤到自己的肩膀上,這樣的話就不會給孩子們帶來負擔。報道稱,荷蘭、丹麥和瑞典等國,正建立國家、企業和私人融資的混合退休金系統。

彈性安排,許多國家的選擇

談到越來越多國家“延退改革”的原因,武漢科技大學教授、中國養老金融50人論壇核心成員董登新告訴《環球時報》記者,首先是隨着人類壽命的不斷延長,法定退休年齡延遲是一個趨勢。目前一些國家改革的總體特徵表現爲:男女退休年齡逐漸統一,發達國家法定退休年齡基本提高到65歲以上,發展中國家則基本提高到60歲或60歲以上。其次,各國政府養老金支出的壓力在不斷增加,而負擔支出的勞動人口比例不斷減少,這從代際負擔上來講對年輕人不公平。另外,如果勞動力退休太早加上供應減少,會造成勞動力供求失衡,增大企業的勞工成本和產品成本,不利於社會的總體發展。

董登新說,以上三點是所有國家都面臨的共同問題,而各國“延退改革”一般都是漸進式的,沒有哪個國家會一步到位。美國1983年就提出“2025年將職工正常退休年齡從65歲提高到67歲”,但直到20年後的2003年才正式開始逐漸實施。相對來說,發達國家推行延遲退休的做法還是比較順利的,法國算是特例。

據《環球時報》駐德國記者瞭解,德國是歐盟國家中,實際退休年齡比較靠近法定退休年齡的。德國採取的漸進式改革是:2012年至2023年,退休年齡每年延長一個月;2024年至2029年,每年延長兩個月,最終將退休年齡調整爲 67歲。

董登新告訴《環球時報》記者,西方國家普遍實行彈性退休制,美國在其中最具代表性。美國目前的法定退休年齡爲67歲,可以拿到全額退休金,但美國允許最早62歲提前退休,不過只能拿到退休金的70%。另外,美國會對主動延遲退休的勞動者進行退休金獎勵,如70週歲退休者可以得到提高退休金30%的獎勵。美國這種彈性退休年齡的制度安排也鼓勵了勞動者參與勞動的熱情。這種制度本質上是鼓勵終身僱用,所以在美國可以看到80多歲的空少空姐,甚至百歲的麪包師。

日本、韓國、新加坡等亞洲國家在法定退休年齡上的政策與西方國家正逐漸接軌。中國人口學會副會長、南開大學經濟學院教授原新告訴《環球時報》記者,受不同社會文化背景的影響,日韓等國的退休制度改革推動得較爲順利。此外,一些國家推行延遲退休阻力比較大與起點年齡也有關,如有的國家是60歲,有的是63歲,有的是65歲開始,因此,年齡越往上走,遇到的阻力就會越大。原新認爲,西方國家意識到延遲退休勢在必行,且推行得比較早。一些國家通過彈性的退休制度安排,能緩和推行“延退改革”中遇到的阻力,一定程度上化解矛盾。他建議相關國家的改革可以借鑑西方國家的經驗,同時,還要考慮勞動者的工作地點、工作時間,如可以彈性地選擇在家辦公等,不要把制度設計得特別生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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