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轉自:文匯報

脫離了觀衆司空見慣的懸疑連續劇模式,迷你劇《平原上的摩西》改編自雙雪濤同名中篇小說,並由此展開全新的創作。(均資料圖片)製圖:馮曉瑜 ■本報記者 柳青

根據雙雪濤的中篇小說《平原上的摩西》改編的同名迷你劇在迷霧劇場首播時,確認入圍今年柏林影展的劇集單元。這個展映單元的設立以及選片原則,是爲了呈現多種放映平臺上的當代電影怎樣展開“長故事”的敘述。就這一點而言,《平原上的摩西》脫離了觀衆司空見慣的懸疑連續劇的模式,它更適宜被當作一部7小時的長片。

雙雪濤寫作《平原上的摩西》,明顯地致敬福克納,借鑑《我彌留之際》的敘事手法,以多視角多聲道的獨白的混響,拼貼出一段從1990年代到本世紀第一個十年間的東北往事。導演張大磊在改編和拍攝中,把故事的背景轉移到同時期的呼和浩特,剝除了原作中“鐵西區”“豔粉街”等具有強烈辨識度的地域和時代符號。這並不折損小說文本提供的闡釋空間,導演把小說當作一個特別的起點,由此展開了屬於他的全新創作。

生活場景中的陰鬱抒情

小說以多角色的回憶展開,時間軸是滑動的,不斷地從“此刻”回溯到過往的某一刻。最先出場的是男主角莊樹的父親莊德增,他從1990年代初國企改革前夜的“下海”決定講起,鉤沉與莊樹母親傅東心在1980年前後的相親、成家。劇集迴避了這種張揚敘事技巧的跳躍時間線,按部就班地細說從頭,開始於傅東心坐公交車去公園赴約,街景不斷向她身後退去,不知哪裏的喇叭,傳出羅馬尼亞電影《沸騰的生活》主題曲。即便不知道這支曲子的來歷,以沉穩的節奏流過畫面的細節,構成了直觀的“沸騰生活”。視與聽製造的第一印象,讓人想起本雅明的這段話:歷史是被建構的,建構的重點不是空虛的時間,而是具體的時代,具體的工作,具體的生活。

抱着對“懸疑”的期待打開這部劇集的觀衆,很可能是失望的,除了第二集和第六集的結尾,劇中沒有明確的事件正面爆發,沒有戲劇化的衝突,在出場人物身上,很難找到清晰的意志,更沒有劇情片常規的“行動”。十多年時光流逝,國營工廠改制,工人新村拆遷,連環殺人案爆發,便衣警察在平安夜橫屍貧民窟……本該傾覆生活的劇變和驚人事件,被生活的無數微小塵埃覆蓋了。導演把更多的耐心交付給家庭和鄰里的生活場景實錄:女婿陪丈人喝酒,女兒和父親商量買什麼雪糕,老師帶着孩子讀《卡拉馬佐夫兄弟》。甚至,當大案發生以後,警員們熬夜查卷宗、私服暗訪等情節,沒有被濃墨重彩地渲染,他們的生活和工作捆綁了,而觀衆更多看到他們在工作的同時,和普通人一樣喝酒、泡澡、喫夜宵。攝影機成了顯微鏡,鏡頭前展開了微觀的、具體的生活環境,以及活動在這環境裏的人們。

劇中屢次引用《卡拉馬佐夫兄弟》,整體的劇作氣質卻多少有些切近契訶夫的意境。年復一年,一代接一代,那麼多的欺瞞、背叛和暴力發生過,都是在看不見的“暗場”。創作者擱置了事件和行動,超越社會語境而深入日常生活的內涵,把重心轉向刻畫人的生存狀態,更進一步,深入他們捉摸不定的精神世界,尋找他們隱藏於內心的波動。

小說中,傅東心像是承載了若干現象的容器,起初是委曲求全的知識分子,後來得到“先富起來”的紅利,是自我放逐的文藝闊太。劇集最大膽的改編是一開始就用高光照亮了這個和環境格格不入的人。即便海清的表演存在爭議,劇作呈現的傅東心也是當下影視劇中的稀缺形象。她不是錯生在特殊年代的林黛玉,也不是被糙漢丈夫庇護的女版堂吉訶德。她更多集中了契訶夫筆下一部分角色的特質,既是沒有扣動扳機的特里普列夫(《海鷗》),也是下沉得更徹底的柳苞芙(《櫻桃園》),她在無法擺脫的環境裏因爲抱有理想而格外痛苦。傅東心以“熬下去”的狀態度過了她的大半生,自甘遊蕩於“正常生活”的邊緣,她的大半生匯聚成一種陰鬱的抒情,這也塑造了整部劇集的精神底色。

湖水、平原和槍聲

從對“傅東心”的刻畫到作品整體的氣質,相比小說的冷冽乾脆,劇集平添了懷疑和哀怨,這就註定了女主角李斐的結局是兩條不同的“路”。

小說尾聲,渾然不知李斐慘烈經歷的莊樹心存幻想,以爲童年往事的回憶能把湖水變成平原。最後一句話陡然宕開現實,展開青春盡頭的冷酷仙境:“北方午後的微風吹着她,向着岸邊走去。”這則結尾,和《刺殺小說家》意趣相通,“信念”介入且暫時地戰勝了現實。

而在劇中,李斐把槍口對準自己,雖然這個畫面沒有正面出現,但她的死是確定的,她的悲劇也是確定的。這個改寫,並不是影像用形而下的結論對峙文本形而上的憧憬。一聲沉悶的槍響,宛如同時砸在觀衆大腦和內心的重錘,提醒人們之前看到的“萬家燈火”裏潛伏着可怕的危機,甚至是能把人摧毀的。

一種徹底的悲劇精神流淌在整部劇集:蔣不凡是個正直的警察,但他在“準時破案”的壓力下做出嚴重錯判,最終賠付自己的性命;莊樹渴望查清陳年血案,但真相把多災多難的李斐推入更深的深淵;李斐是最無辜的,12歲的她爲了在平安夜見到莊樹而對父親撒謊,這個謊言讓他們坐上僞裝成出租車司機的蔣不凡的車,引發了蝴蝶效應般的慘劇。他們的生活支離破碎甚至萬劫不復,每個人都要爲自己的悲劇承擔一部分責任,但沒有誰應該承擔全責——他們面對命運隨心所欲的撥弄和玩笑,無可奈何。

導演以耐心的視聽節奏鋪陳具體的人間悲喜的點點滴滴,誠實地面對人性和人的存在,一旦創作者抒情地陳述具體的人的卑微和侷限,以及因此而無法倖免的道德困境,真正的悲劇誕生了。這裏沒有“我命由我不由天”的豪情,沒有摩西在平原上分開湖水,李斐和莊樹的命運都脫離了他們的意願。

臥倒在船上的李斐像死去的天鵝,莊樹在染血的湖面上回憶他和李斐共度的童年夏日,比起小說輕靈浪漫的餘韻,劇集結束於哀憐的凝視,也是這份“怨而不頌”的哀憐姿態,成就了影像表達中不多見的美學調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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