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轉自:羊城晚報

春節檔結束,但“深海號”仍需遠航

田曉鵬覆盤《深海》:確實拍得過於任性了

《深海》導演田曉鵬

參宿的夢中世界是色彩斑斕的

南河是參宿世界裏的一道光

羊城晚報記者 李麗

春節檔結束了。但對於《深海》的導演田曉鵬來說,這部電影的歷程還遠未結束。影片在春節檔六部新片中排名第五,截至2月3日18時收穫票房5.9億元,用田曉鵬的話來說:“離回本還有點遠。”《深海》必須繼續航行,用長期上映來爭取更多票房。

七年磨一劍,田曉鵬對《深海》寄望頗深,卻未料到有不少觀衆表示“看不懂”或“不喜歡”。近日他在抖音以電影《深海》的賬號開了一場直播,主題是“一場毫無保留的觀衆對話”。在直播中,田曉鵬一個人坐在燈光昏暗的室外,要求觀衆“給《深海》提意見,再犀利也可以”。儘管當晚來直播間的多是國漫的影迷,有的人甚至已三刷四刷《深海》,他們跟田曉鵬的交流中也滿是鼓勵和支持,但田曉鵬還是自省:“這部電影,我拍得過於任性了,下一部我不會再這麼拍。”

《深海》的經歷其實也是不少中國動畫創作者的共同境遇。他們心懷理想,卻在觀衆接受度和自我表達的執念之間掙扎。但並不是每個創作者都能像田曉鵬這般毫無保留地面對現實,正因如此,這場覆盤對中國動漫乃至中國電影來說,才愈顯珍貴。

【劇情解釋】 真正的“編劇”是參宿

《深海》的主線劇情並不複雜:一個在重組家庭不被重視的女孩參宿,落海後誤入深海大飯店,不但擁有了一段奇妙的旅程,還認識了又痞又帥的飯店主人南河。深海大飯店的奇幻場景是全片的亮點,但對《深海》劇情的質疑也集中在這一段。部分觀衆覺得,這段劇情“混亂”“斷斷續續”“不明所以”。對此,田曉鵬解釋,這是因爲這段故事真正的“編劇”是女主人公參宿。

問:總覺得深海大飯店的故事有點亂?

田曉鵬:這個困惑可能是比較普遍的,我正好借這個機會跟大家解釋一下。其實故事的主體是參宿的夢境,所以在某種程度上,參宿更像是這部電影的編劇——這麼說不是在“甩鍋”啊。我的意思是,這個夢是她的主觀意識形成的,所以是她在根據自己的心情塑造整個世界,包括情節和人物。

劇情到底要不要這麼設計,其實我們也想過很久,但最終還是決定從參宿的內心出發,而不是遵循一個劇作的普遍原則。這應該說是一個比較任性的決定,現在看可能是過於任性了,容易讓觀衆覺得故事邏輯有問題。

問:爲何南河的身世在電影裏沒有交代?

田曉鵬:關於南河的身世,電影是留白了。比如有一場戲,南河跟參宿在投影儀前看雪。我們在做劇本的時候,曾經想過讓參宿問他這是哪,然後他回答,這是他的家鄉,他小時候經歷過什麼。但這段戲做完以後,我們覺得不對,就全都拿掉了。我們還是想遵從那個原則:這是參宿的夢境,所以不應該過多地塑造南河的性格,因爲參宿對南河的認知幾乎空白,只有一些很表面的印象。

當然,這又會帶來另一個問題。因爲觀衆有日常的觀影經驗,大家在看到一個雙人關係的時候,自然會去想這個人背後的故事是什麼。但在這部電影裏,南河似乎有一段故事,但他從來都沒有說出來。所以,我們片尾設計了一個手繪本,它其實相當於一個幕後故事。繪本簡單回顧了南河的身世:他從一個小地方來,曾是一個有志青年,他聚集了海豹、海象、海獺這些小夥伴,要做一個飯店,到海底去冒險。

問:參宿落海究竟是主動還是被動?

田曉鵬:她是自己跳的。前幾天我看到一個評論,認爲她去救了一條魚,然後意外被海浪打了一下。我這才發現,原來這個信息點,其實存在理解誤差。可能我們創作者自己看了太多遍,太習慣這個電影了,所以理所當然地覺得觀衆第一次看的時候也能一下子看懂。事實上,後期剪輯的時候也有人提意見,說這樣會不會讓大家看不明白,但是我們試來試去,始終覺得如果把事情說得太明顯了,電影就會少了很多詩意。

其實參宿撿的那條魚,大家可以理解爲它在現實世界中根本不存在。大家有沒有注意到一個細節,參宿把那條魚撿起來放入大海,但魚一到海里就變成了夢魘。

問:南河離開時爲何要說“雞湯話”?

田曉鵬:很多人都覺得按照南河的人設,他說不出這樣的“雞湯話”——那麼大大咧咧的一個人,不會給別人講大道理。所以答案很簡單,這段話是參宿在自我救贖過程中的意識加工。因爲她在夢裏無數次地想要去挽救他,想要改變自己。她在潛意識裏非常清楚,這個事情已經不可挽回。當她抓不住南河的時候,夢總要醒過來。所以她在夢中通過南河的嘴告訴自己,這個夢該結束了。只有醒過來,纔是對這個人最好的感謝。

所以,有人問,南河和參宿是雙向救贖嗎?我認爲主要還是參宿個人的自我救贖。

問:爲何參宿總會出現在一片雪地?

田曉鵬:因爲雪地是小時候參宿跟媽媽分別的場景,這個場景就是她的一個夢魘。她在夢境中來到深海,告訴在那裏遇到的所有人,她是來找媽媽的。其實她心裏非常清楚媽媽已經拋棄她的這個事實,但就像我們有時候做夢不願醒來一樣,我們會告訴自己:這不是夢,我留在這裏是因爲這個世界需要我。因爲一旦知道自己在做夢,夢就會很快醒來。參宿在夢裏也是,她不斷找各種理由來維持這個夢,但隨着劇情的發展,這個夢最終要破碎了。她回到雪地,其實就是決定面對真正的現實。最後在雪地裏跟南河告別的時刻,她內心已經真正接受和釋然。

問:參宿最後真的被成功救活了嗎?

田曉鵬:很多人在問這個問題,最後參宿還活着嗎?片中參宿最後在醫院醒來的時候,醫院並沒有人,一片白光閃過,故事就在這裏結束了。後面的插畫內容和她去南河家鄉的內容,可以理解爲故事之外的一個美好期許。這是一個開放的結局,大家可以自己去想。也許參宿真的短暫地醒來過,也可能她去南河家鄉是一個新夢的開始,看大家各自的理解。

如果參宿能長大,她可能會變成像南河這樣的人。人長大以後都要面對現實生活,不管生活如何,都要像南河那樣以樂觀的面貌去面對,把那些負面的東西儘量藏在身後。

問:有觀衆吐槽,片子明明說治癒,結果卻“致鬱”?

田曉鵬:做抑鬱症這個題材,是因爲我自己身邊不少人或多或少有這個問題。我想把這個事情講出來,也是希望讓更多人去理解。但如果因此讓部分人不適,我只能說非常抱歉。我自己對這方面的理解也很膚淺,可能片子裏頭有很多做不到位的地方,導致明明想做一個治癒的作品,卻讓大家難受了,對不起。

【製作揭祕】 想挑戰三維動畫動作設計的極限

除了對劇作有疑問,還有觀衆表示,影片的畫面看起來過於紛雜,而3D也讓人看得有點累。對此,田曉鵬毫不猶豫地表示是自己的鍋——想要對影像進行創新和突破,甚至挑戰三維動畫里人物動作的極限。

問:爲什麼要把3D做得那麼深?

田曉鵬:這次我們的3D做得比較誇張,其中一個原因是我總擔心觀衆看的時候覺得這是個假3D,是騙人的,是浪費票錢,所以有意把效果做得更深邃一點。另一個原因則是爲了沉浸感,因爲整個片子想要體現參宿的夢境,希望給觀衆一種仿若夢中的感覺。

但現實情況是,我們跑了很多影廳,也沒找到一個亮度和聲音特別標準的。我們自己也缺乏經驗,做的時候老擔心觀衆看不清、聽不清,就把很多東西給放大了,再疊加過分斑斕的色彩和那些很滿的畫面,其實會給人一種不太舒服的感覺。有些觀衆就說片子特別花、特別滿,看起來很累,整個觀影感受不好。這一點是我們未來特別要注意。

問:南河這個角色的動作爲何如此跳脫?

田曉鵬:我們這次想有一個突破,想通過這個人物挑戰一下動畫的極限。大家都知道,相比二維動畫的誇張,三維動畫的表演通常比較工整,我們想打破二者之間的壁壘,想看看三維動畫的表演到底能瘋狂到一個什麼程度。但我們現在也看到很多批評,比如覺得南河過分聒噪,本應該爲劇情服務,但有時候表演過於誇張搶戲。

或許因爲我們都是動畫師出身,有些畫面,大家看到會覺得奇怪或瘋狂,但從我的角度講,我特別想感謝也想誇獎動畫師們對極限的挑戰。這種創造性的嘗試,對未來的國產動畫可能是有幫助的。

問:這部電影爲什麼做了七年?

田曉鵬:這七年,我們其實在各方面走了很多彎路。我們一開始想得挺簡單,覺得做一部原創也就三四年,畢竟當時已經有《西遊記之大聖歸來》的經驗。但真的做起來,才發現當年做《西遊記之大聖歸來》的底子已經不夠用,很多東西需要重新開始。像片頭那段魚羣漩渦就做了兩年多,那時基本就花光了前期投資。我們自己也嚇了一大跳,覺得如果都做成這樣,這個片子什麼時候才能做完,最後得花多少錢?但是執念已經到那了,還是得咬緊牙關繼續做。

我們確實是有野心的,總希望不僅僅能完整地講一個故事,還要有匹配得上的畫面,更想挑戰一下中國現有的動畫基礎。這個野心可能有點過大了。

問:有沒有借鑑宮崎駿動畫?

田曉鵬:正好藉此說一下深海大飯店的由來。我們最早做這條船的時候,思路是想把它做成特別科幻感的一條船。後來隨着故事的演變,船的設計也改了很多次。現在大家看到的船像一條鯨魚,身上長滿了珊瑚和植被,頂上還有一個像小島似的東西。這個小島曾經很死板,後來有人提出,能不能讓它有一種呼吸感。結果做完後動起來,大家突然覺得有點像《哈爾的移動城堡》。

雖然我們做設計的時候,不曾有意去致敬或學習,但你做來做去,似乎都逃不脫大師的影子。人家早在很多年前就把很多可能性都做出來了,除非你真的是一個天才,你才能全面地突破他。

但是,哪怕整個設計裏只有一點小小的自己想要的東西,日積月累起來,就可能慢慢形成我們自己的審美。

問:片末“快醒醒,散場了”的字幕是啥意思?

田曉鵬:這是我一個小小的惡趣味。我在做片子最後剪輯的時候,因爲看了太多遍,所以挺犯困的,於是就在最後打字幕的時候加上“快醒醒,散場了”,希望同事看到這兒的時候會覺得欣慰。這句話的另一層意思是,觀衆看到這裏會覺得好像剛做完一場夢,準備回到現實世界。

說到惡趣味,大家記得南河喫鞋的鏡頭嗎?那裏的表情和動作本有更多,但最後都剪掉了,還挺可惜的。我個人很喜歡這個鏡頭,而且我們動畫師做喫鞋的動作做了很久。這倒不是出於惡趣味,而是單純從動畫表演的趣味來說,覺得這個很有意思。

【檔期與回本】 現在離回本的目標還比較遠

很多深愛《深海》的影迷,覺得《深海》在春節檔上映是“喫虧”的。影片超越了一般動畫片的套路,也不是一部閤家歡電影,若是改到別的檔期上映,可能會有更好的票房。有些影迷甚至擔心,經此一役,田曉鵬未來會否徹底放棄自我表達。對此,田曉鵬表示,所謂的妥協並非放棄自我,而是學會如何更好地尊重觀衆。

問:爲何會選在春節檔上映?

田曉鵬:我們在去年的暑期檔和國慶檔都想上,但是沒能上得了。從整個公司的狀況來講,我沒有退路了。確實也考慮過春節檔放這個片子,會不會讓大家心情不太好,它確實也不是一個閤家歡的東西,但是我們堅持不到下一個可能的檔期了。

上映之前就知道排片大概會是什麼情況,這些天每天都很焦慮,但還是得接受現實。其他的片子確實都很棒,火有火的道理。而我自己,沒能做出一個讓自己覺得滿意、讓大家都覺得值得的電影,心裏還是挺愧疚的,對不住大家!我覺得這個票房和反饋打醒了我。有些事情如果早一點明白,我可能會做一些妥協。

問:《深海》目前票房能回本嗎?

田曉鵬:具體的成本不太好回答,但確實很高,現在離那個目標還比較遠,這是實話實說。但這部影片問世,對我來說,得到了一些我想要驗證的答案。下一步如果有可能,我會做一些對得住投資人、對得住家人、對得住公司這麼多同事朋友的電影,會更商業化一些。

換句話說,我會更考慮觀衆的感受。電影是一個商品,有的時候我們可能過分自我,總是期待自己做的東西,即使有點超前,即使有點實驗,但觀衆還是願意接受。可實際情況不是這樣。不管你在作品裏夾雜了多少個人表達或者先鋒實驗,首先還是要讓觀衆接受。

問:未來會犧牲更多個人風格嗎?

田曉鵬:我知道大家特別擔心我因爲這個作品受到打擊,會過分地向商業妥協。其實不會,我做一個作品,首先還是得過自己這一關。得是我喜歡的表達,得是能感動我的情感類型,我纔會去做。比如有人說我不擅長做喜劇,我完全接受。做喜劇,一是需要天分,二是你得相信這個事。我自己是不太相信喜劇的,所以做出來的節奏和包袱都不太到位。自己都不能感同身受的東西,還是別做,這也是我的一個教訓。

我所說的妥協,更多是指開放性地聽取意見,把自己太過實驗性的東西控制一下。動畫師出身的人確實容易對動畫本身有執念,比如畫面好不好看,細節到不到位,但從電影的角度來說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更重要的是整部作品的節奏和故事走向。

問:如何看待譭譽參半的評價?

田曉鵬:我知道很多人支持《深海》,但我更願意聽到很真實的批評。說到底,那些負面意見還是因爲大家看完之後從心裏覺得片子沒達到預期。這些觀衆在提意見的時候,能更清楚地指出片子的問題在哪,而這一點我非常需要。雖然對《深海》來說已經晚了,但是今後的路我就知道該怎麼走。

當然,我個人也希望能有更多的人去試着理解這部電影的表達,而不是拒它於千里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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