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成都商报

烤土豆或者煮鸡蛋、一壶水、一把镰刀,这是景祥俊和丈夫张志才日常巡山要带的装备。土豆充饥,水解渴,镰刀开路。林场里的小路,都是夫妻俩走出来的,但很多地方,他们依然需要在草丛中重新把路蹚出来。

夫妻俩一边走一边“吼山”,以避免与野猪、黑熊不期而遇。日复一日,大山寂静,只有他们的声音在森林里回荡。

1997年,22岁的景祥俊从四川通江县林业技校毕业后,被分配到通江县铁厂河国有林场工作。从此,她再也没有离开这里——这个距县城100公里,驱车需要3个多小时的偏远之地。

青春和生活,就这样隐没在大山深处。当可以选择离开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已割舍不下这里。1998年“天保工程”(天然林保护工程)实施后,林场不再砍伐,经济效益急转直下,林场一度工资都发不出。很多工人就此离开,但景祥俊选择了留下来,“人都走了,这么大的林场总要有人守着。”

对景祥俊来说,那是父辈们留下的财富。外婆是林场工人,父母也是林场工人,她从小在林场长大,见证了父辈在这片森林里倾注的汗水和热血,她要继续守护在这里……

一代又一代林场工人的付出,我国森林覆盖率已由20世纪80年代初的12%提高到目前的23.04%,人工林面积稳居全球第一。今年3月12日,是我国第45个植树节,也是景祥俊守护在这片林场的第26个年头。

这里有着她的青春和汗水,倾注了她的一生……

“森林里的秘密”和林场往事……

森林里的一切都让她着迷,那些葱郁的树、野花和石头……景祥俊去年在县城把手机丢了,她心疼的不是手机,是手机里存的那些照片。每次巡山的时候,她看到有意思的东西就拍下来。她说,那是自己在森林里发现的秘密,只有她才知道的秘密。

新买的手机里,她又拍了很多照片。一个硕大而鲜红的鸡蛋菌,一块长相奇特的石头,一朵不知名的花,一只小松鼠……她很得意,只有她才能发现这些东西,“你看,多美啊!”

很小的时候,景祥俊就在林场里穿行,在偌大而寂静的山里,寻找森林里的“小秘密”。她的外婆在通江县另一个林场工作,父母后来在铁厂河林场上班,她的童年就在林子里,自由自在。

景祥俊五兄妹,她排行老四。渐渐长大,她才理解了在林场工作的辛苦。放暑假的时候,兄妹几个都会帮妈妈砍抚育。春天栽下去的树苗,往往没有杂草和灌木长得快,夏秋之际,就需要清理掉苗间的杂草和灌丛,林场工人称之为“砍抚育”。

树苗还没有长起来,砍抚育的时候人只能暴露在夏天炽烈的太阳下,背上晒得生痛,手臂和脖子被晒脱皮。这并不稀奇,在林场长大的孩子,很多都有过这样的记忆。

初中毕业后,她到林场干了两年临时工,在林场的养路队上班。那时候林场还间伐林木,林场的路需要保持畅通以运输木头,但没有硬化的山里土路,一落雨就可能滑坡和塌方。养路队的工作,就是对这条通往林场及林场里的土路进行修修补补。

干了两年,她又去通江县林业技术学校读了两年书,1997年毕业后正式分配到铁厂河国有林场上班,做一名育林员。育苗、栽树、砍抚育,她开始正式接过母亲的工作。春天栽树,早上带上干粮和水,背一捆苗子走几公里去栽,下午又去挖苗子背回工区,第二天早上再背着苗子去栽。到了夏秋季节便去砍抚育……第二年春天,除了再栽新的荒山,还要补栽前一年没有成活的苗子。

参加工作早期,景祥俊参与植树60多万棵,绿化荒山4000多亩。如今,3.6万亩的铁厂河国有林场已经没了荒山,林业工人主要工作是巡护,保护好这片森林。

回想起来,育林工作是艰苦而热烈的。景祥俊现在负责铁厂河国有林场泥地坪管护站9000多亩林区的巡护。她清楚地知道密林里每一棵树的生世,有些是父辈栽下的,有些是她参与栽下的,林间有小一些的树,她说是后面补栽的……

巡山的时候,她看着这些树,就看到了林场的往事。那里有自己、父辈、父辈的父辈挥洒的汗水;也有自己、父辈、父辈的父辈留下的故事……

“守在大山的女儿”:

林场是几代人攒下的财富

张志才是泥地坪管护站下面村庄的村民,年轻时经常帮林场干活,谁喊一声就来帮忙,跟很多林场工人关系熟络。景祥俊印象深刻的是,“他是个热心、勤快的人。”

张志才也帮景祥俊干过活,背苗子、砍抚育。有个老员工就把张志才介绍给景祥俊,“那时候人很单纯,就觉得他人好,靠得住。”

两个人相恋了,热烈而质朴的情感,如清澈的山涧流淌。但父母得知消息后坚决反对,景祥俊读过中专,是正式工人,虽然从小在林场长大,却是地地道道的城里人。而张志才只是一个山里的穷小子。

在爱情面前,景祥俊态度坚决,她没有听从父母的劝阻。1998年,景祥俊跟张志才在林场管护站举办了一个简单的婚礼,父母没有来,只有林场工人和大山里的村民前来祝贺。

从跟张志才结婚开始,景祥俊就认定自己是个山里人了,她没打算再离开林场。1998年,随着“天保工程”的实施,林场不再砍伐,经济效益急转直下。很多林场工人在这一时期都离开了,但景祥俊却选择了留下。她本可以回到城里单位上班,或者另谋出路。

有林场工人告诉红星新闻记者,那时候林场领导也很头疼,发不了工资,只能鼓励大家停薪留职,或者买断工龄另谋出路。铁厂河国有林场场长赵甫金也证实,那是一段艰难的时期,一直到2018年,林场改为全额拨款事业单位,林场工人待遇才好了起来。

那时候,母亲也劝景祥俊离开林场。但她却告诉母亲,“这么大片森林总要有人守着。”景祥俊说,大家都走了,林场就荒废了。在她看来,林场是几代人辛苦攒下的财富,舍不得,也放不下。

这么多年过来,夫妻俩就守在寂静的山里,过着如同隐居的生活。

在偌大而静谧的林场里,为了消解寂寞,夫妻俩只有互相说话。景祥俊说,在林间巡护的时候,两个人有说不完的话,“讲过去的事情,讲林场的事情……”夫妻俩一直守在山里,你讲给我的,我讲给你的,还是这片森林的事情。

但在陌生人面前,张志才却不善言辞,只是咧嘴笑。景祥俊说,“他有些害羞,看到记者总是躲得远远的。”多年前的电视节目中,张志才面对主持人的提问,紧张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红星新闻记者找到泥地坪管护站的时候,张志才正站在院坝外的菜园边上,他很热情,但依然不怎么说话。菜园里种着蒜苗、青菜,还有没发芽的土豆。蒜苗种得整整齐齐,一看就是精心侍弄出来的。

经历危险贫苦

但守着林场心里才踏实平静

山上是寂寞的,也是危险的。每次在林区巡护,景祥俊和张志才都会边走边大声呼喊,她说这叫“吼山”,是为了吓退附近的野猪、黑娃子(黑熊),以免跟这些野兽不期而遇。

她很多次见过黑熊,野猪就更常见了。有一次看到一群野猪,有大有小,距离已经很近,那一瞬间,野猪和她都互相愣住了。但很快,一头大野猪朝着她跑过来,作势攻击,她反应过来,转身就跑。跑了很远,野猪没有追上来,她心里却怦怦跳了很久。

最危险的是被马蜂蜇了,“那一次差点死了。”景祥俊告诉红星新闻记者,2000年夏天的一个上午,她和丈夫在山上砍抚育,不小心碰到一个马蜂窝,她的手臂、脖颈被蜇了40多处。丈夫背着她往山下跑,跑了三四个小时才到了铁厂河乡,他们一路搭车,晚上10点过才住进县上的医院。那时候,景祥俊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

2002年夏天,在山上砍抚育的景祥俊突然一阵眩晕,倒在树丛中。她再次被紧急送到县上的医院。检查结果出来,她的一个肾已经开始萎缩。医生说,要好好休息,不然最多只能活5年。

“当时还是很担心,但过一段时间就淡忘了。”出院后,景祥俊觉得身体如常,便没把病放在心上,她只是吃着中药,然后继续在山上日复一日地工作。直到2008年,景祥俊再一次倒下,医生检查告诉她,她的左肾萎缩严重,右肾也开始出现萎缩。

景祥俊生病后,张志才便成了她的拐杖。他没有出去打工,为了照料妻子,他在山上养羊,种中药材,以及承担妻子的工作。砍抚育、巡护、去村里宣传防火知识,张志才都陪着妻子。

那些年林场效益不好,景祥俊的工资很低,女儿在县城读书,她也要长期吃药。张志才在山上养羊,种中药材,后来又成为林场的临时工,但日常开销依然捉襟见肘。景祥俊表示,很多时候,她不得不靠姊妹帮扶。

但她还是坚持了下来,亲戚朋友劝她搬下山,她总是一口回绝。她觉得住在山里,守着她的林场,心里才是踏实、平静的。

因为住在山上,景祥俊说最对不起母亲和女儿。母亲2007年突然因病去世,她没来得及尽孝。已经读大学的女儿从小交给母亲和姐姐照看,她也没有给予更多的陪伴。

景祥俊告诉红星新闻记者,当年如果只是为了挣钱,她和张志才早就去打工了。如果是方便养病和照看女儿,她也可以选择病退或者调到城里上班。选择留在林场,是因为心系林场,守护林场是自己的责任和义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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