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山寨近景 陳麗麗 攝)

碧山寨神思

文/王家淦

宋·王象之《輿地紀勝·卷179·梁山軍》:“白雲山‘去軍西一百里。平地突出,奇峯如筆,亦號筆山。’”

清·顧祖禹《二十一史方輿紀要·卷69·梁山縣》:“利山,在縣西北五十里,俗名狐狸山。正德中,撫臣林俊以其豐腴改今名。又西北一十里曰小碧山,孤峯峭直,色碧如玉。”“又縣西百里有白雲山,奇峯突出,勢如卓筆,一名筆山。”

時間不知道從哪裏來,也不知道去向何方,在永不停歇的腳步中,斗轉星移,滄海桑田。在重慶市梁平區碧山境內的318國道旁,碧山寨屹立了不知多少年,守望着這片碧水青山,見證冬來春去、南來北往。

北宋的記憶

公元1058年,四川新津人張商英跟隨其兄張唐英來到梁山軍遊學,其時,張商英14歲,張唐英早已進士及第、任職朝廷。遊學期間,張商英四處遊歷,被“孤峯峭直,色碧如玉”的碧山寨吸引,這位“長身偉然、姿采如峙玉、負氣椒儻”的少年,這位終將奔赴京城參加科舉考試的少年,登上寨頂,向西回望家鄉,向東暢望汴京,頃刻間豪視一世,情不自禁地吟誦出“白雲山上揖世尊,各以願力濟羣生”,表達了“達則兼濟天下”的情懷。

又或許稍微晚一點的時候,北宋英宗治平二年(公元1065年),張商英通過殿試,中得進士,出任通川縣(在今達州)主簿,從萬州棄船登岸,快馬加鞭,途經梁山碧山時,遠遠地爲孤峯所吸引,一任登臨詠懷之意。再或許,還有另一個版本。在通川主簿的職位上短暫停留,張商英提任南川知縣,春風得意,馬不停蹄,卻在碧山寨欲行難行,賦詩一篇。張商英在梁平遊學四五年,又成爲梁平女婿,且在川渝地區任職多年,有足夠多的時間和機會登臨和欣賞碧山寨。

後來,張商英折服了蘇軾的好友兼政敵章惇,成爲座上客,旋即被推薦給主持變法的王安石。張唐英曾經舉薦過王安石,因公因私,王安石力薦青年擔任監察御史。張商英意氣風發地來到歷史大舞臺的最前端,毫不意外、不可避免地捲入了北宋那場歷時幾十年的政治鏖戰:在以王安石爲代表的改革派門下,極力攻擊保守派代表司馬光、呂公著、文彥博、範祖禹、蘇軾,保守派遠離權力中心之後,改革派內部鉅變,張商英與王安石、章惇、安燾上演恩怨情仇;在殘酷的政治鬥爭中,他又與歷史上臭名昭著的蔡京相愛相殺,既合作又鬥爭,先是對蔡京“過爲褒美”,聯手扳倒政敵,後來詆譭蔡京“身爲輔相,志在逢君”。蔡京失勢之後,蔡京的門生故吏以元祐遺黨的名號加在張商英的頭上,張商英被統治者遺棄。而所謂的元祐黨偏偏是張商英曾經極力打擊的司馬光所代表的保守派,這是一個巨大的諷刺。

北宋的改革派和保守派各自提出的治國主張,讓統治者難以抉擇,往往左右搖擺,忽左忽右,張商英在其中或能左右逢源,或者見風使舵,或者統治者不得已而用之,兩度出任副宰相。面對天下蒼生,張商英似乎沒有什麼立場,意廣而才疏,只是將仕途升遷作爲人生目標,在北宋末期的詭譎政治風雲中,輾轉起伏。

政務閒暇,或者夜深人靜的時候,張商英是否還會想起,在遙遠的碧山寨上自己立下的爲蒼生謀幸福的宏大誓言?又或者,非要到了貶居衡州,到了政治生涯最落魄的尾聲,纔會想起入仕的初心?此時此刻,命運留給張商英的思考人生與命運的時間已然不多,公元1121年,張商英死於湖南衡州。7年後,北宋滅亡。

(遠眺碧山寨 袁挺 攝)

明朝的遐思

宋元時期,兵火交織,到了明朝,天下趨於一統,戰火漸熄,神州百姓度過了一百多年的現世安穩。

梁平人來知德生活在了這個終究能夠到來卻又不夠漫長的和平穩定時期。既然屢試不第,來知德索性杜門謝客、窮研經史。在研究易經的空隙,他登上碧山寨,極目張望,是心曠神怡的景緻,更是儒家思想主張下較爲理想的治世:

翠閣珠林侵碧霄,危闌四面俯山椒。

天空峭石排元筍,日晚殘霞駐赤標。

海外誰人驂鳳鶴,寰中何物喚瓊瑤。

江湖一望無窮思,惟寫鶯花答治朝。

在“治朝”提供的有利環境下,來知德潛居山水,神思遠遊,悟《易》象而作《周易集註》。在明朝那個思想禁錮的時代,來知德繞過程頤、朱熹所理解的儒學“真義”,直接探尋易經本義和孔夫子的經典集註,完成了對儒家經典的自以爲真的註解。一不留神,“來學”被當時學界追捧,稱爲“絕學”,“孔子以來未曾有”,來知德也被尊爲“一代大儒”、來夫子。

西南遠離明王朝的文化中心,千百年以下,來知德沒有兩宋時期程、朱一樣大的名氣,也沒有程、朱一樣多的是非曲直,這是來知德的不幸,還是幸運?“來學”名氣雖大,影響卻不深遠,這是“來學”的不幸,還是歷史的幸運?

江西吉安人陳嘉謨生活在來知德同一個時代,但他登上碧山寨的時間應當比來知德晚。如果說來詩充滿了暖色調,那麼,陳詩則是國畫裏冷色調的集合,調製出一絲惆悵和淒涼:

山銜野殿石屏孤,僧冷秋雲一事無。

千里逢迎驚會面,十年羞澀愧非夫。

爐香茗碗如行役,霧樹風泉入畫圖。

謾憶匡廬遊走處,老來蹤跡自江湖。

這首詩大概作於1570年,詩人時任四川按察司副使,被嚴嵩排擠在外二十多年後,陳嘉謨因病辭職還鄉,沿着當年張商英的足跡,來到了碧山寨。不同於張商英的年少得意,陳嘉謨此時已經虛歲五十,且疾病附身,對仕途的慾望已經平靜如水。辭別碧山寨時,陳嘉謨內心完成了絢爛歸於平淡的歷程。後來,朝廷再次啓用,他婉言拒絕,在山水園林間悠哉樂哉着陪伴着大明王朝度過了各自生命中最後的一段美好時光。

在明王朝的尾聲,公元1609年,福建侯官人曹學佺從南京調任四川右參政,沿着入蜀故道去往四川,不可避免地途經梁山,並且在碧山寨小憩。曹學佺位居“閩中十子”之首,對文學、詩詞、地理、天文、禪理、音律、諸子百家都有研究,尤其工於詩詞,登上風格特有的碧山寨,才華溢出屏幕的他焉能閉目不看、閉口不言、袖手旁觀?

似筆挺然秀,山川亦好文。

宕渠花裏出,秦嶺竹間分。

白石生春水,香龕積暮雲。

經過難久住,日後覺離羣。

詩人的想象力和浪漫情懷當然異於常人,我們也不能夠死心眼地糾結於在白雲山上是否看得見宕渠(今渠縣)和秦嶺。

曹學佺第二次登上碧山寨,是1613年。1611年,曹學佺升任四川按察司使,但不久就因爲遭到誹謗,免職回鄉。在有限的時間裏,曹學佺成就了一番功業,離開四川時,蜀人遮道相送,給予了民間能夠給出的最高禮遇。回家的路途要經過四川大竹,此時此地,16歲的蹇棟宇正體嘗着生活的艱辛。曹學佺與蹇棟宇,一個對禪理研究頗深,一個後來成爲西南禪宗祖庭雙桂堂的開山祖師破山海明,二人是否竟有一面之緣,或者相見而不相識?人生總要給我們留下一些遺憾,而歷史總要給後世保留一些祕密。

霧到此中止,分明要客登。

水田開四野,松石閉孤僧。

步入禪中懶,詩題彩筆曾。

稍紓行役苦,惟有勝緣能。

再次登上碧山寨,39歲的曹學佺與當年50歲的陳嘉謨有着相似的心境。只是,越過銅鑼山,來到碧山,在回鄉的顛沛流離中忽然雲開霧散,曹學佺心情稍微好了一些,再登碧山寨。此時,山石依舊,心境全非,水田、松石、孤僧,恬淡平靜、心如止水的景象佈滿曹學佺的心目。

這種景象一定在曹學佺生命最後一刻壯烈地再次顯現,公元1646年,在明王朝中央政府煙消雲散後的第三年,清軍攻入福建,曹學佺自縊殉節。“焚我殘軀,熊熊聖火。生亦何歡,死亦何苦。”知識分子的人性理想約束着他們,使他們保持着對忠君愛國的更高尚的理解,個人的悲劇就是在這裏發生。

清朝的碑記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這是封建社會的固有特徵之一。明末清初,戰爭密佈,災害頻發,生靈塗炭,遍野哀鴻,政府掌握的四川地區的人口一度銳減到60萬人,甚至還低得多,社會生產力遭到空前破壞。

清初的統治者只能在四川實行休養生息政策,動員湖廣百姓舉家西遷,繁衍生息,力圖讓曾經富庶的天府之國的輝煌早日再現,這是一個艱苦且漫長的征程。

時間以同一個節奏勻速地來到了公元1727年,距離清軍在四川建立起新的統治秩序已有82年。期間,200餘萬人湧入四川,曾經荒廢的土地被開闢恢復得越來越廣,一方面,土地界限不明,糾紛頻發,另一方面,隱瞞土地現象越來越嚴重,按照攤丁入畝的賦稅方式,清政府稅收受到影響。四川政府請求朝廷重新丈量土地,雍正皇帝召集大臣慎重研究後,派給事中高維新、馬維翰,御史吳鳴虞、吳濤到四川會同地方官員分別前往各州縣丈量土地。

高維新領着雍正的聖旨,來到川南永寧道,即今瀘州一帶,勤勤懇懇,夙夜在公,又好又快地完成了任務。而他的同僚,吳鳴虞在松茂一帶的工作並不理想,被四川巡撫奏請罷免,雍正又下令高維新前往松茂代理吳鳴虞的工作。高維新很快又平穩地完成了任務,而此時,在川東地區的吳濤遭遇了大麻煩,因爲丈量不公,萬縣的百姓懸旗聚衆,墊江、忠州的百姓也因相同的原因聚集質詢。四川巡撫又奏請罷免吳濤,雍正安排高維新、馬維翰緊急前往川東滅火。

在川東地區,高維新工作的順序應當是:重慶府、夔州府、順慶府。公元1728年的秋天,高維新結束了夔州府的工作,由萬縣經梁山前往鄰水、廣安、南充所在的順慶府處理最後一站的工作。在梁山,高維新毫無例外地順着今天的318國道,來到碧山,一眼望見突兀而出、碧玉生煙的孤峯,直言一路而來所見的奇山奇石皆不足媲美。

高維新的大腦正艱難地搜索着記憶中比碧山寨更動人的景緻,而雙腳已經抵達碧山寨底,他也就停止了折磨自己,循規蹈矩,一步一階,直登其巔。放眼遠眺,滿眼風物帶給高維新的第一感受是蓮花出淤泥而不染。是實景,是虛境,還是自喻?由青色的蓮花聯想到種青蓮而有善果,剎那間,德音瀰漫,佛意叢生,在這絕頂之處,何不建一佛龕以供奉,永鎮斯土,以保護庇佑大清子民?於是捐獻俸祿購買材料,將這項工程交給梁山縣令直隸南皮人王裕疆,而高維新是直隸省寧晉人,二人算得上是同鄉,他鄉見老鄉,多了一層情誼與信任。

一年之後,1729年,王裕疆致信告知觀音閣建成,並且磨好了碑石,請求高維新寫篇文章以紀念。高維新欣然同意,揮筆立就,記敘了碧山寨的奇特和絕色,描繪了已經到來並仍將持續的康雍乾盛世的氣象,寄託了天下太平、年豐民安的願景。這塊《小碧山碑記》今天依稀尚能見到。又過了一年,即1730年,不能不受到賞識的高維新,出任四川布政使。

1736年,梁山縣令王裕疆調任成都府金堂知縣,他與高維新是否還有交集,也不得而知。在後來的歲月裏,王裕疆長足發展了審判方面的才能,疑難雜案總是不在話下,以致他縣有疑案,往往也委託他去處理。有了平正公允作保障,斷案結果爲各方所信服。1744年,金堂縣水災,王裕疆悉心賑災,給予黎民百姓安全穩定的生產生活環境,在康乾治世的薰陶中,他成爲聲名斐然的循吏,歷官至嘉定知府。

時間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也不知道在哪裏結束,孜孜不倦地在宇宙中浪跡天涯。時間的廣闊無垠,讓碧山寨有充足的空間留下人間的痕跡,保存在歷史的記憶裏。

(作者單位:梁平區委宣傳部)

編輯:朱陽夏

責編:陳泰湧

審覈:萬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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