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本週人物雜誌關於作家馬原的報道,投中網兩位作者張楠、竺晶瑩有話想說。

以下來自竺老師:

乍一看,馬原是這個家裏的“暴君”,他自造了一個城堡,讓妻子、兒子按照自己遵循了一生的信仰生活,按他喜歡的方式陪伴他。於是,衆人批判他的自私、偏執。

我想,他或許不是個好丈夫、好父親,但他是個真作家。

因爲只有一個真的作家,纔會真實袒露自己的自私、偏執,直麪人性。

無疑,馬原在受訪中沒有粉飾自己,他只是如實表達着他相信神性,反對邏輯,並過於投入地將這一套信念貫徹到了他與家人的生活中。當馬格走了,馬原覺得兒子的一生都是快樂,沒有受到傷害,而使他難過的是,那樣好的孩子不能陪伴他了,僅僅是這樣。這種話很殘酷,但也多真實。作家的底色,唯有真實二字。

那麼身爲一個作家,別人就該縱容他嗎?原諒他的任性、自我、壞脾氣?作家,這個略帶天才的身份就值得抹平一切他在生活中的殘缺?其實世人不會原諒,但他也只能這樣活。在衆多身份中,他都做得不好,只有作家這個身份,他把其中的個性與自我完成得最好。遺憾的是,在這個過程裏,他獻祭了旁人的自由。

以下是楠哥的想法,話比較多:

“神祕主義有時會帶來創作上的審美愉悅,但它不可以成爲固執主義。”這是最近《人物》文章《城堡裏的馬原》中,一位紀錄片的導演得知作家馬原之子馬格離世消息之後的感慨。

然而,“固執”怎麼會成爲一種“主義”呢?排除基因和生理的因素,固執一定是基於過往經歷而得出的經驗性結論,所以某種程度上,固執其實是人生的路徑依賴。

投資人常講要“擺脫路徑依賴”,更將其視爲創新的敵人,好像這是一個壞到不到再壞的詞,但在中國風險投資過去的20年,無論是基於消費互聯網的發展和創新,還是天使到IPO的成長型投資,其實都是一種迭代,路徑依賴可以理解爲一種最基礎的信仰。

如果再往前翻一翻美國風險投資的發展,自英特爾開始,到現在一日千里的人工智能,不也同樣是“人是自私的動物”與“科學理性”的勝利嗎?一百多年了啊!當然你儘可以嘲笑元宇宙的不切實際與炒幣、炒NFT的瘋狂,但毫無疑問這也是參與者思想的延續,有句藏族諺語是這麼說的,“沒有死過,但病過”。

現在可以談一談馬原了。

他自己疑似罹患癌症,不接受上海的現代科學治療卻跑去海南“換水”,病情幸運的沒有惡化,馬原跑到西雙版納南糯山蓋了一座“城堡”,一邊過着遠離俗世的詩意日子,一邊享受“隱居抗癌作家”帶來的光環。

兒子馬格疑似患有心臟疾病,但馬原覺得心臟“不能動”,“我覺得我們依然可以用我的‘掩耳盜鈴’、‘視而不見’和‘自欺欺人’來面對疾病。”,還認爲“上學沒用,見識重要”,堅持讓馬格待在身邊

在《人物》的文章中,揭開了馬原朋友圈中“馬格沒出任何意外,沒有任何痛苦。是上天突然接走他。”背後的一角,善於譴責的人發現了把柄,原來所謂的“先鋒派知名作家”,其實是個偏執到害死自己兒子的糟老頭子。

他心裏的“我”太多了,裝不下兒子和妻子的任何感受和聲音,就比如文中的這句話,“對我來說,沒有比給他營造一個我心目中最理想的家園更重要的事情。”

這個“家園”到底是給誰營造的?

在馬原身上,路徑依賴是徹頭徹尾的悲劇,於是讀者出離的不解、憤怒,甚至有律師指出,馬原涉嫌虐待兒童罪。我自然也對馬原也全無好感,但除了文中的內容,我仍然希望知道,一個70歲的男人,這種路徑依賴到底是怎麼形成的?

比如《傅雷家書》裏面盡是舐犢之情、養育之恩,被尊爲中國教育的典範,但實際上,打罵、體罰是家常便飯,因爲練琴走掉,傅聰甚至被傅雷抓住頭往牆上撞,連楊絳都認爲傅雷“太殘忍”。傅雷呢,小時候也非常貪玩 ,讀書時總開小差,他母親就用滾燙的蠟燭油,滴在他的肚臍眼。

文章中說,直到馬原自己的身體再次出問題進了醫院,被診斷爲嚴重心衰,他纔對兒子馬格的心臟問題的看法有了改變,不再反對讓馬格接受治療,也習慣了給自己打胰島素,在今年初感染新冠後,馬原又被送到醫院搶救才脫險。

馬原逐漸擺脫路徑依賴的體現就非常清晰,但抗癌以前的路徑,太短了。悲劇已經形成,大多數人並沒有馬原此前的人生體驗,因此也大概率不會陷入與同樣的依賴,不過問題是,我們通過文章知道了馬原的偏執與馬格的悲劇,除了責罵泄憤,還剩什麼?

每個人的生活條件、教育背景、人生經歷並不相同,如果只是爲已經釀成的悲劇找出一個責任人,然後給出一個偏執的結論,事情倒是也簡單,但與此同時,也忽視了人的複雜性和生命中那些不可控的因素。

和菜頭將馬原式的中年人比作“克蘇魯”,我還特意去查了一下原意,百度百科上是這麼寫的,“克蘇魯是指克蘇魯神話中最知名的舊日支配者,代表着未知、巨大、恐怖”。

他的比喻是,中年領導者下班不回家,讓一羣年輕人以開會、閒聊的名義圍坐在自己身邊,“克蘇魯伸出無數觸手,從這些年輕人上汲取生命的精氣”。

“舊”是比“支配”更大的錯。

沒有年輕人想聽一箇中年人絮絮叨叨自己的過往和處境,年輕人有自己認識和感受世界的方式。中年人走不出閱歷、經驗、財富、地位甚至失敗塑造出的死衚衕。死衚衕的意思是,你有可能把自己架到一個上不去又下不來的位置,或者認爲必須要相信自己。

於是有些中年人成了操縱年輕人的“克蘇魯”,年輕人對中年人如何走進一條死衚衕沒有興趣,儘管他們現在可能連衚衕口還沒走到,儘管他們也有那一天。

我曾和一位投資實習生聊天,在她表現出對投資行業的極大熱情和慾望之後,我一方面自然地送上鼓勵和讚賞,但不自覺的勸她慾望太強有時候容易受傷。事後我非常後悔,跟同樣認識她的曹老師檢討,“中年男人的油膩病犯了,逮誰跟誰上課。”

所以中年人又是卑微的,尤其在面對公衆時,強硬到常跟粉絲互懟的和菜頭,也開始爲中年的身份而反思、檢討: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重,不要“壁畫”,不要克蘇魯。

有了身爲中年人這道護身符,他可以不留情面地揭發中年人之卑劣。“怕老,所以要染髮拉皮。怕死,所以要有機養生;怕窮,所以會變得吝嗇貪婪;怕過氣,所以要學新調彈新曲;怕無力,所以要在周圍安排一圈毫無抵抗,易於操控的人;怕跌落階層,所以要去邊遠之地當地主,扮隱士”。

這世界大概只有中年人需要反思。

這世界大概只有中年人錯了。

放屁。

我是中年人,我反思是因爲我努力過,我承受過,我懂得他人的苦,我經歷過人生的難,我心裏還有道德,還有是非,不是他媽的只有我錯了。

如果將擁有新生活、新觀念、新思潮的年輕人與中年人,或者再上一輩做個對比,哪種先進或哪種愚昧不是相對的?哪來絕對的對與錯?

一年多前,我在 《LP小心,多少GP的投決會“淪爲擺設”了?》提到,一些VC的核心決策人長期脫離一線、停止思考,有位投資經理向我“精準吐槽”,“大老闆在中國做了十來年VC,管了幾期基金,早已經看不懂賽道,言必稱‘現金流管理’。”

這樣的決策者毫無疑問是“克蘇魯”,但如果放在去年,其實注重現金流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再往前,自互聯網時代來臨,巴菲特從大師到“廉頗老矣”,都不知經歷了幾個來回了。

前陣子我同事劉燕秋的文章裏,一位基金合夥人講了自己的處境:合夥人要跟投,十多年如果拿了100塊工資,投出去的卻有200塊,投資人MOIC、IRR、DPI什麼都要,要招商,還要反投,結果是家裏人不滿意,LP也不滿意。

去年投中閉門會上,一位從業20多年的人民幣基金合夥人真誠地發出感慨,公司IPO不知要排多久,募資更是難,市場化資金、險資都不給力,刁難你的LP什麼要求都敢提。“2022年是最想退休、放棄的一年。”

中年投資人的死衚衕,不是沒法和成就、失敗和解,而是不知道何時會被逼着放棄。

馬原是知名作家,同時期的餘華靠《活着》活着,作品的保質期經久不衰,再過幾十年可能不用愁銷路,文學作品的保質期最久,所以他們的路徑依賴最重。馬原囿於經歷和體驗,用偏執忽略了責任,我們已經看到了結果,這是他的侷限,他的悲劇。

投資人的作品是一個個“home run”,保質期略短一點,面對商業概念迭代,老一套還能行得通嗎?我不知道,但你把路徑依賴按下去,它又會不斷彈起來,就如前兩天我寫的那篇文章,一個水下清潔機器人,天使輪估值10億——還是消費互聯網那一套。但這又如何呢?人迎接變化的時候,就非得殺死過去的自己嗎?

每個人的作品都有保質期,每個人的人生都有死衚衕,但沒幾個人胸前有小紅花,沒人得到獎勵去感受其他人命運的掙扎,當你發現一位中年作家被殘忍以待,其實還不都一樣,誰又會對中年投資人心存悲憫呢?

本文來自微信公衆號“東四十條資本”(ID:DsstCapital),作者:張楠 竺晶瑩,36氪經授權發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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