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開年以來,張穎已經系統性地發聲兩三回了。前陣子,他在微博上分享《融資環境變化下可能要更新的一些認識》,我細讀了一下,又重讀了一次,發現一些有意思的點來分享一下。

先看文本。和符績勳那篇稿子相比,這篇文章更像是細緻打磨出來的。這種表達形式上的不同,既是不同的投後團隊採用不同工作方式的結果,而談話和寫作背後其實也是兩種不太一樣思維方式,往大了說,這還能體現不同基金背後差異化的組織結構和企業文化。

張穎文章的特點是系統性和邏輯性強,每隔一兩年,他都會出一篇類似風格和框架的文章,每一次都會有部分之前敘事結構的重複,又都會着眼當下提出一些更新的觀點。這背後也體現了經緯團隊在內容輸出上的積累。

看具體的信息,第一部分,他先是描述了一個事實——資金來源在變化,現在有“更多的產投、更多的國資、更多的人民幣”,隨後指出,在這種情況下,“創業者需要對資金的訴求有前置思考和應對”。

發現沒有,張穎很喜歡用“錢”作爲問題切口。讓不同的人去分析一家公司,有的會先看人,有的會先看業務,有的先看行業,也有張穎這樣從“錢”看起的,這大概也是職業習慣,投資人嘛,對錢不敏感怎麼行?

但錢也有很多不同的談論方式。

有時他會談“現金流”。比如,2014年那次,他發公開信,擬定對象是經緯系CEO:“我也無法準確告訴你低潮何時到來,甚至無法負責任地得出結論,低潮是否會在12個月內到來。但無論如何,CEO們請儘快找下和你們相關的經緯同事溝通下具體的應對策略,同時請務必確保自己賬上有足夠9-12個月的現金儲備。”

“融資”也是常用詞。比如,2019年,張穎發微博提到融資環境的嚴峻,“剛纔發給經緯投資團隊和經緯系CEO們的一段話,也分享給相關人士:這段時間,外部融資環境比較惡劣,融資難度無限加大。希望各位都能拿捏好節奏,高效用好帳上的每一分錢,不要因爲大意,錯判而斷糧。”

眼下這篇文章緊扣的主題,還是錢。

關於資金方的訴求,“承受力”是相對顯性的東西,如今,華爲、小米、寧德時代等產業龍頭成爲更受歡迎的資方,“戰略訴求下的協同發展機會”也便容易理解。我着重想講的是“實事求是的坦誠溝通”。“不要在溝通中有任何的誇張、虛構、放大”。

在我看來,這段話是張穎此次發言的核心信息。這看似是一個再正確不過的主張,但其實,張穎點出了現在市場上資本和企業之間一個潛在的矛盾。

首先,在過去美元基金和互聯網創業主導的語境下,創始人和投資機構之間的關係,本來就包含一層忽悠與被忽悠的關係。

《壞血》的告訴我們,“Fake it till you make it”的遊戲規則之所以能玩得轉,投資人願意相信是重要一環。

拜託,自詡善於識人的金融精英們,欣賞的可不是老實巴交“實事求是”型的創業者。看看國內的互聯網大佬,張一鳴是多少頭部機構集體錯過的案例。有投資人公開談過這個問題,當年張一鳴向朱嘯虎尋求B輪融資時,被朱嘯虎拒絕,朱嘯虎後來在採訪中解釋說:“投資人一般喜歡氣場強大的人,像是餓了麼張旭豪、滴滴程維,都是氣場足夠強大的人。比較斯文的創業者就容易被投資人錯過,比如說頭條的張一鳴。”

投中網後來也寫文章提過到,爲什麼頭條的B輪融資那麼難,國內VC全都沒投?因爲那一輪的BP裏,張一鳴畫的餅是“千萬DAU水平”,對標的是市值十幾億美元的新浪。這麼保守,或者說這麼實事求是,你讓我怎麼投?

你看,頂尖的投資人看人,看的就是“氣場”和“野心”。這讓我想到《史蒂夫.喬布斯傳》中有一個單獨的章節就是探討所謂“現實扭曲力場”。現實扭曲力場,多麼玄學的詞彙啊。它描述了喬布斯扭曲事實、操縱他人以達到目標的迫切願望,毫無疑問,那當中自然包含“誇張、虛構、放大”。

如果將這種“場”具象化,我想它是感染力、說服力、影響力、想象力的綜合,目光灼灼,口若懸河是必備元素。也許是喬布斯效應,很長一段時間裏,不會像明星一樣表演的創業者反而會被視爲缺乏領袖魅力。別忘了,《壞血》的女主角正是喬布斯的模仿者。

這種忽悠與被忽悠的關係很微妙,創業者面對投資人難免要講故事,但故事講到 什麼程度其實是個分寸拿捏的問題。

現在,張穎單獨拎出這個問題——嚴重的問題——提醒大家,遊戲規則變了。

因爲生存土壤換成了人民幣市場,這個市場的主力資金是國資,那你就必須得考慮他們“對風險的承受力,對估值的承受力,以及對未來上市空間的承受力”。

張穎說得含蓄,容我說得再直接一點:國資玩家不允許虧損,風險承受力弱,甚至有的地方政府引導基金會要求GP做出保底承諾,所以拿了錢千萬別浪。

我的一位朋友最近深受其苦。在她看來,國內很多人民幣基金根本不適合做高風險的早期投資。“國家財政劃撥的錢不允許虧損,這我可以理解,因爲要是允許虧損,就絕對有中間人會中飽私囊,糊弄了事。但除了固定收益類,投資本身就是有虧有賺,只是說看你能承受哪個級別的風險,保證不虧錢也不符合經濟學規律啊。”

但沒辦法,國內市場的趨勢已然是政府引導基金唱主角。據CVSource投中數據,截至2022年末,各級政府共成立1531只政府引導基金,規模累計達到27378億元。2013-2022年期間,政府引導基金的數量複合年均增長率爲24.50%,規模年複合增長率爲44.34%。

“100億以上的基金,94%是國資背景;50-100億的基金也有近60%是國資背景,而30-50億級別的基金當中72%是國資背景;只有規模小於一個億的基金中,國資佔比較低一些。”這是一個憂心忡忡的個人LP前不久發給我的信息。

大勢如潮水將人裹挾,遊戲裏的其他玩家,除了接受悖論也別無他法。

人類常常短視,如果只着眼於當下,我們往往會把很多事情視爲理所當然,但事實並不總是如此,風險投資也並不是從一開始就長成今天的這副面貌。當遊戲主導者對風險的定義發生變化的時候,遊戲規則勢必發生巨大的變化。變局之中,創業者也得適者生存,不能再延續原來那套美元基金的敘事方式。如此看來,張穎的這條建議可以說正當其時。

但解決方案張穎沒有,不但他沒有,我不相信有人有。我甚至會想,如果所有商業談判裏,每個人都只講嚴格意義上的“真話”和“實話”,這個市場還會存在嗎

算了,沒答案的問題先擺在這,我們繼續談張穎。

第二部分談的是估值,他建議那些曾經在風口上的公司“把估值做實”。這裏張穎和符績勳在《錢變得貴了,聊聊我對2023年的預測與判斷》中講的是同一個問題——壓價,這已然是過去一年很多公司融資時面對的常態,只不過張穎換了一種更正面的表述,在此我就不再贅述。他說創始人要“延遲迴報”,展現的是他的長期主義和耐心。“一切以融到新錢爲導向”,也是張穎一貫的話術。

站在寫作者的角度看,文章的第一部分無疑是張穎的核心論點,第二部分是他的慣用話術,第三部分是視角獨特的時效性信息,第四部分在我看來更像一個湊數的觀點。“最好的融資時機是你不需要錢的時候”,這話正確得無法反駁。過去張穎也談過這個問題,建議創業者能拿融資的時候儘量多拿一點。

最後一段是另一處值得玩味的地方。“如果覺得上述觀點是從投資人角度出發的,那就找信任的創始人夥伴聊一聊。”張穎又講了一個很樸素的道理——你身邊人的行爲遠比那些名人或是你讀過的某本書更能深刻地影響你。最初看到這段話,我想起的是有一年我爸送我去火車站,分別的時刻,他握着我的手說,如果遇到想不明白的事,別不好意思,要向身邊比我厲害的朋友求助,再就是調整好心態,慢慢熬。

我是從朋友的幫助裏受益的人,因而相信這番話的真誠。我的編輯董老師則告訴我,他讀出了張穎的弦外之音。原來此處還有一段小插曲。

現在大家都知道,理想汽車是經緯創投在移動互聯網時代之後的代表案例。回到2019年,李想正處於創業以來的艱難時刻,賬上的現金快花完了,他見了一百多家機構,但沒有人願意掏錢。李想找張穎商量,張穎給了一條實在的建議。他告訴李想:“一般的投資機構已經很難再投了,你還是去找你那些有錢的哥們吧,這樣纔有希望活下來。”

李想聽了他的話,後來拉來王興和張一鳴,這才解了燃眉之急。再後來,在理想汽車IPO的現場,李想點名感謝了三個人,張穎是其中唯一一個投資人。

所以,最後這條,其實並不是空泛的說辭,而是張穎基於自己的經驗,給出的更具體的建議。

從今年年初開始,張穎開始有計劃地在市場上釋放自己的聲音。如果藉此審視一個機構的PR策略,你會發現經緯是在不同的時間點上有針對性地輸出不同主題的內容。

1月,經緯的公號發佈了張穎在2022年經緯創投投資人年會上的分享,主要面向的是LP和創業者,大體邏輯是先分析宏觀大勢,再談投資和投後策略,內容更詳細完整,有些說法也更務虛。

3月的這篇率先發在張穎的個人微博上,是春節之後他和經緯生態、億萬創業營的創始人交流的結果,面向的是創業者羣體,主題更明確,內容也更簡短務實。

在一個機構內,PR從不孤立存在。在什麼時間點,什麼場合,用怎樣的形式,表達什麼樣的內容,這一切都要服務於投資的主業,PR策略永遠是基金策略當中的一環。

不管是在品牌還是投資上,經緯一貫秉持把自己打造成流量入口的打法,因此發聲也是在亮出態度——我們今年要開幹了。當一些老闆還在思前想後糾結要不要站出來給人看,講話給人聽,你看張穎,搶跑好幾步了。

本文來自微信公衆號“投中網”(ID:China-Venture),作者:劉燕秋,36氪經授權發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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