薺菜餃子

文/徐華亮

春天是一把蘸着綠的大刷子,被天上看不見的巨人拎着一刷,田野就綠了。巨人倒提着刷子在天上散步,那些剩下的綠汁,還在順着刷毛一滴一滴往下滴落,又往土地裏滲,便長出了一簇簇的野菜。

我對於春天的情感,彷彿是從野菜開始的。

小時候家住縣城,每到三月,奶奶、媽媽就要帶上我和姐姐去城郊挖薺菜,這是我們家走進春天的正式儀式。這個活動,我從冬天就開始期盼。

春天是喫野菜的季節,薺菜則是“野菜之王”。薺菜生長在山坡、田邊及路旁,有肥大厚實的鋸齒葉,攤開緊貼在泥土上。鮮嫩的薺菜葉子和莖是灰綠色,如成熟了就會長出細杆,三角的裂片,開白花。薺菜營養價值高,高纖維,藥食兩用,食用時主要喫嫩莖葉,莖葉中含有的氨基酸和味精相同,故清香鮮美。薺菜糊古時又稱“百歲羹”,只是後人很多不懂。

薺菜軟嫩,挖出後,用手提着菜心,整棵菜葉子像收傘一樣下垂,煞是好看;又一聞,有特殊的香味。有一種叫辣蒿的野菜和它長得相近,聞起來沒有味道,也可以食用,但口感辛辣。

我們家祖籍山東,保留了山東的一些飲食習慣。所以採摘野菜,並不是生活所需,而是家俗文化。

南方人不喫薺菜,故而路人詫異,問我們挖這種野草幹啥?奶奶答:“尾長毛吐!”奶奶雖來南方几十年,仍改不了山東的鄉音。

我在心裏抗議,奶奶撒謊!我們不是長毛兔!

我提着小籃子,和姐姐比誰挖得多。奶奶總是把她籃子裏的偷偷塞給我一把,又在我勝利的歡呼中跟着開心。姐姐雖委屈,但也不會認真,她很謙讓我這個弟弟。

薺菜拿回家,奶奶挑選,扔掉我和姐姐錯採的辣蒿,摘除老莖葉,清水洗淨,熱水燙熟,又捏成團擠出水分,用刀剁碎,加入兩三個雞蛋的蛋清攪拌,就成了包餃子的餡兒。

奶奶擀的麪皮很薄。我很喜歡喫她做的麪食,有很多花樣,比如面做的魚、鳥,都是用黑色的花椒籽做眼睛;還有做了褶皺的荷花,以及頂上點了紅藥水的白麪饃饃。最好喫的,是那烤得薄脆的餅,焦黃香脆,一掰,有清越的脆響……

包餃子的時候,奶奶最爲嫺熟,麪皮窩在手心,點上餡兒,一擠,就變戲法般,從虎口裏升起一個元寶一樣飽滿的餃子。媽媽總是第二名,我包的餃子都是躺着的,媽媽說就像我睡着的樣子。

按照慣例,奶奶又會把一個洗乾淨的伍分硬幣包進某一個餃子裏。我們都知道它的含義,誰喫到了,就會一年都有福氣……

很多年過去了,奶奶媽媽早已過世。城市在不斷地擴張,追攆着那些野菜,慢慢退出了我們的視野。

我去過很多農場、苗圃和花市,總覺得那些棚養盆栽的蔬菜鮮花,不管自詡多麼生態昂貴,卻始終怯懦浮豔,沒有野菜的簡單樸實。

野菜,沒有滿地野草的感性瘋長,沒有點點野花的自戀小氣,有的,只是對生命最樸素的理解,它無聲無息地生息輪迴,不矯情自艾,不糾結得失,活過,就給世界一次最真實的價值。哪怕平凡得被人不識、錯失或遺忘,它仍會在生命的角落裏平靜地存在……我想,做人如是。

巨人依然每年用蘸着綠的大刷子把人間刷上一遍,依然會滴落綠汁兒,長成野菜。所以,不管城市怎麼囂張,薺菜每年仍會在田野生長,開着小小的白花。我也曾想過帶孩子去挖,但卻多了更復雜的心思。我路過了很多野菜,卻最終沒有了再蹲下身去的勇氣。

現實生活的繁裕,隔離了很多,魚肉酒氣當中,我越來越害怕失去對野菜的嗅覺,從而失去對人生本質的感知。說實話,我對於過去很多事的記憶都是模糊的,但兒時那薺菜的味道,會常常瀰漫了我夢的鼻息。

後來,我明白了對於野菜的情感,其實就是對親人的情感。那些野菜,只是美好過往的一種承載。有一些人,貌似你失去了,其實永遠未曾失去。因爲她們已經住進了你生命的四季,會像野菜一樣在春天裏爲你盛開,又會在冬天裏,留給你春天般溫暖的期盼。

我也明白了,爲什麼常常會從自己的碗裏,找到那個包着硬幣帶着祝福的薺菜餃子……

編輯:朱陽夏

責編:陳泰湧

審覈:萬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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