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朵與星光》 楊翠 著

尋求與時間的和解

——序楊翠《花朵與星光》

關於散文詩這種文體的歸屬及其歷史、現狀與未來,文學界長期以來有很多不同的說法。有人說它屬於詩,將其劃歸詩歌文體之中;有人認爲它是抒情散文,將其劃歸散文文體。詩人高平甚至重新把這種文體命名爲“詩散文”,落腳點在“散文”,其實也是將其規劃到散文之列。這種現象很有趣,一種文體可以劃入不同的文體之中,一定有其特殊之處。不過,這種文體有時也很尷尬,有些談詩的人認爲它屬於散文,不加理會,尤其是在中國大陸,大多數抒情詩選本不會選入散文詩;有些談散文的人認爲它是詩,往往也不會投入太多的關注。

我長期關注散文詩,偶爾也寫一點。我是將散文詩劃入詩歌文體之中的。討論一種文學體式應該歸類到哪種文體,最基本的策略當然是依據其情感方式、抒寫方式、話語方式來考察。從這幾個方面看,散文詩在內容上肯定是抒情的,以抒寫作者的人生體驗、內在情感爲主;在表達上不追求敘事性,在語言上體現爲明顯的內化特徵。這種看法也是大多數詩人的看法。除了專業的散文詩報刊之外,一些以刊發抒情詩爲主的詩歌刊物開設了散文詩專欄。中國作家協會主辦的魯迅文學獎已經將散文詩、舊體詩納入詩歌獎的評審範圍。

爭論或許還會繼續。但一個有趣的現象是,在這種爭論中,散文詩的寫作者越來越多,取得的成績越來越明顯。甚至在全國範圍內出現了專門的散文詩學會、散文詩研究機構,一些專門的詩歌研究機構也把散文詩納入觀照視野。

在中國的散文詩版圖上,重慶的散文詩創作成績並不十分突出,人數有限,作品數量和影響也不夠理想。據我的有限瞭解,長期且主要從事散文詩創作的詩人主要有蕭敏、袁智忠、鄭立、譚詞發、馮琳幾位,同時出版過詩集、散文詩集的有張於、周鵬程、楊犁民、白月、劉江生等。不過,正因爲散文詩的特殊性,很多詩人其實都奉獻了他們的作品,除了前輩詩人何其芳、方敬等,李元勝、冉冉、柏銘久、劉清泉、張遠倫、唐力、金鈴子、夢桐疏影、楊輝隆、海清涓等在創作抒情詩或者其他文體的同時,也不斷有散文詩作品出現在報刊上。在年輕的散文詩寫作者中,楊翠算是比較出色的一位。

我和楊翠見過幾次,主要是在重慶新詩學會的活動上,有一次好像是在詩人傅天琳家裏,交流不多,不算太熟。但我知道她最近幾年一直在寫散文詩,也在《散文詩》《散文詩世界》《重慶晚報》《重慶政協報》等報刊上讀過她的一些作品。她要出版散文詩集的事情,是詩人周鵬程告訴我的,也是鵬程找到我,希望我幫忙寫個序言。雖然雜事很多,但我最終沒有推辭,主要是出於對散文詩的關注,對重慶散文詩發展的期盼。

這本詩集名爲《花朵與星光》,包括“做一朵陽光下盛開的女人”“故鄉瘦成一彎月亮”“一條河奔向大海”“可以歌寫的存在”四輯。從所選作品來看,涉獵的題材和主題比較豐富,日常生活、鄉土鄉情、行旅感悟和人生哲思都在詩人的觀照之中,並由此表達詩人對歷史、現實、人生的多元思考,和對生命及其價值的詩意感悟。這些作品大多數都是2016年以來創作的,可能是她開始散文詩創作之後的主要作品的彙編。五年時間寫出這些作品,從數量上說並不算多,由此可以看出作者對自己的寫作有着較高的要求。

在這些作品中,我更喜歡那些關注人生、解剖內心、抒寫人生哲思的作品,它們有更多一些的個人感悟。從楊翠散文詩的整體追求看,她善於發現和表達人與世界之間、人的內在與外在之間的不協調,並試圖通過詩意的方式來遷移、減輕甚至化解這種不協調。應該說,她較好地把握了詩之爲詩的基本理論,較爲準確地理解了“我”之於詩的重要作用。《做一朵陽光下盛開的女人》或許可以看出她對人生的思索,尤其是對女性命運和生命價值的思考,而且敢於去把握命運,創造價值。在詩人那裏,陽光下盛開與溫室裏成長,是兩種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前者或許會凋敝得更快,但與世界交流,可以消除孤獨、寂寞,生命也會體現出更多的價值,而後者可能會在孤獨、寂寞中凋敝,很快成爲“明日黃花”。這或許可以看成是詩人的一種人生態度,她的創作正是以這種態度作爲出發點的。

詩人對生命的思考起源於家鄉。家鄉帶給她的美好、成長、汗水以及艱難都是她創作的母題,無論是山水自然,還是家鄉親人,抑或是小時候的點滴記憶,都成爲詩人思考人生、感悟現實的起點,甚至是方向。《故鄉瘦成一彎月亮》抒寫了詩人的成長記憶:“我回到故鄉時,故鄉已瘦成一彎月亮。曾漫過房檐的瓜藤,就要去遠方。此刻,貼着瓦片親切耳語,或許更願一直攀附在無數次摔倒,又無數次爬起的泥巴牆。”“無數次摔倒,又無數次爬起”可能是成長中的事實,也可能是成長過程留給詩人的心靈回應,無論哪種情形,都在詩人的人生旅途上留下了印記,甚至在生命中刻下了的痕跡,自然會成爲“月亮”一般的存在。

《在竈屋裏》寫的是長輩的人生。可能很多人不知道“竈屋”是什麼意思。簡單地說,就是現在通常所說的“廚房”。詩人使用這個名稱,具有年代感、地域性。在並不久遠的川渝鄉村,廚房使用的是土竈,燒的是木柴,因此纔有了裊裊炊煙。詩人通過對這種年代感的抒寫,感悟的是時間的公正和它的殘酷。但是,正是因爲時間,對於曾經經歷過這一切的人們,記憶總會不時地浮現在眼前,流動在生命裏,成爲美好的記憶,成爲長久的“心事”,成爲安靜的回味,也成爲詩歌的“原鄉”。

說到時間,我想起了楊翠的《時間的想象》:“時光催生每一樹的年輪,老掉一節節樹枝。而我,疼惜每一根斷落的枯枝,珍藏每一片被遺落的葉,紅的,綠的,黃的。就像珍藏生命的每個過程。虔誠。悟性。我把拾掇起的每片葉子,輕輕夾進書中,等待與時間一起發黃。”詩人是清醒的。她感受到了時間的殘酷,體驗了時間帶來的一切:記憶、美好、滄桑、失落……但她並沒有因此而驚慌,而是在時間的流逝之中,修煉自己,尤其是修煉內心,努力與時間達成和解,讓生命因爲時間而充實,讓人生因爲時間而豐富,讓自己成爲時間長河中的一道“風景”:

靠着車窗,我用疲憊把窗外的田野、村莊、樹木、山樑寫進身體。

那些退後的物體,讓視野眩暈。

像一幅鏡頭裏的畫面。

季節的風吹寒土地,一隻小鳥裝飾着一樹枯枝。

翻過一匹山樑,似乎是我老家的模樣。

我的村莊,在畫裏清晰起來。

窗外是我的風景,和諧號是小鳥的風景。

我是和諧號上站着的風景。

——《風景》

隨着時間的流逝,“疲憊”“眩暈”是必然的,但詩人在這種流逝中看到了世界:枯枝、小鳥、土地、山樑、村莊,而“小鳥”“和諧號”“我”組合成流動的世界,也組合成生命的風景,相互照應,相互依存。或許正是對這種“風景”的迷戀,面對歷史與現實,詩人有時充滿奇妙的想象,《星空飛船:浪漫》是這樣寫的:

是不是坐在船上在黑洞裏下滑,我沒有體驗過。

站在滑道出口處,我虛構一場浪漫:

讓所有的夢都睡在星空裏。

一種潮溼,不是山谷,是黑夜裏的童話。

船是飄飛的,也是滑行的。

允許把黑暗裏的尖叫,長成星星的尾巴,

衝向海子的那抹藍。

我捂住嘴:在山腳傻傻地笑。

這是真實,也是虛幻;這是現實,也是想象;這是記憶,也是夢想。我們在這裏感受到了詩人特有的情感方式和精神特質。這種“浪漫”帶給詩人的是面對現實的勇氣,是尋覓未來的力量。只要心中充滿美好,即使再艱難的歲月,再忙碌的奔波,再庸碌的人生,詩人也可以從中尋找到新奇,尋找到歡笑,哪怕是“傻傻地笑”。

由此,我們或許可以推測詩人喜歡旅行、喜歡在旅行中感悟與思考的原因了。她需要努力突破歲月的平庸,突破生活的無味,突破生命的平淡。詩人離開熟悉的地方走向“遠方”,放鬆心情,放飛自我,敞開心扉,在陌生的環境、氛圍中關注歷史、現實,本身就具有新鮮感,《塘壩工筆記》等作品就具有這樣的特點。但是,旅行者在很多時候只是“過客”而已,放鬆、放飛、敞開可能只是短暫的,對當地的歷史、文化難以獲得深度考察,更難以將其和詩人自己的人生體驗達成無間的融合,所以個別作品顯得不夠深入,表達不夠新穎,存在表面化的“黏貼”情形。在我看來,楊翠還是長於在記憶中尋找美好,在駁雜的現實中思索人生。“遠方”只是一種調劑,代替不了向內的打量。

時間是殘酷的,但也是公正的。楊翠創作散文詩的時間不算太長,能夠取得現在的成績,是值得肯定的。但未來的路還很長,散文詩藝術也在不斷發展着,很多寫作者都在思考、摸索、嘗試新的題材、主題,在文體建構、話語方式、精神取向等方面展開探索。如果視野開闊一點,我們會發現,僅僅是散文詩這個“小文體”,也已經形成了一道多元而亮麗的風景。希望楊翠不斷積澱,多關注一些優秀的作品,不只是散文詩,甚至不只是文學作品,而後在作品的深度、廣度、厚度上下功夫。隨着時間的演進,她定然會在安靜而執着的堅守中獲得更大的收穫。到那時,楊翠一定會感謝時間!

(本文有刪節)

(作者系西南大學教授、西南大學出版社副社長,兼任重慶市作家協會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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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朱陽夏

責編:陳泰湧

審覈:萬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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