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老街

文/阿海

隨着時代的發展,老街漸漸成爲了“過去式”,門可羅雀,生意清淡。新上任的鎮領導雄心勃勃,和一羣外出闖蕩歸來滿身是激情和商業味的年輕小子們決心重振老街雄風,於是,極短的時間內高樓、水泥和瓷磚就取代了平房、泥牆和青瓦。漫步新街,現代氣息撲面而來,而那幾百上千年醞釀積蓄沉澱下來的濃厚的古樸味兒,一眨眼間就永遠消失了,再也找不回來了。

那是一個懷舊的下午,窗外陽光很好,而我,坐在幽深的舊屋和悠長的陰影裏,莫名地掀動了年少時老街的記憶,如想念已逝去多年的親人。

記憶開始行走在石板路上,石板路由青石鋪成,幾尺來寬,卻極長,彎曲蜿蜒如爬山虎的藤,帶來些清涼感覺。石板街原來可能很平整,縫也吻合得好(可以想見當年石匠的膀大腰圓和精湛手藝),現在已凹凸不平,它默默記錄和承載了方圓幾里的老鄉們大小不一的千百雙腳板的歷史。我們也可想見當年趕集時摩肩接踵的熱鬧場景:那可是人擠人,擠死人,因爲畢竟十天半月纔有一次集哩。夏夜,月明星稀,流螢點點,一街大小全會聚到這窄窄的街面。小孩們都認識,高高興興的做着各種遊戲;婦女們絮叨着瑣屑的家事;漢子們則三五成羣有素有葷的談些莊稼和女人;老人們躺在涼椅上,輕搖蒲扇,關於天上的地上的老街的外邊的龍門陣像葉子菸一樣有些味重有些嗆人有些飄逸有些清香,漸漸的飄散在這悠長的小巷裏,幻化爲歷史。

照例兩邊是低矮而又密匝匝的平房,泥牆,黛瓦,清一色如此。秋天坐在屋裏聽雨,那是一種沉靜,自然,平和;有時也會令人愁腸百結,明明在家裏,居然冒出強烈的思鄉情愫。平時沒生意或農忙,一般人家都關閉了木板門,只偶爾開了幾扇,如老街的眼睛,幽深而神祕。從門洞看進去,可隱約見到一方天井,一個小小院落,無狗,卻常有白色或黑色的貓,在一位面容已如松樹皮的老人懷裏蜷臥着。老人守望着街面和對面的房子,目光凝重,又有些呆滯,令走過的人不由得放慢腳步,那一刻,時間似已停止。逢趕集時,老街積攢了多日的熱情與活力終於噴射而出。家家早早支起篷布,臨街沿鋪上門板,擺上日用百貨,便大聲武氣地吆喝起來。顧客自然多是熟人,他是繞了一個大圈才最後來到這裏的。主人忙端出板凳,嘮叨些冷啊熱啊再進行買賣交易。遇上雙方都是四、五十歲以上,則更是親熱,不是你打二兩白酒就是我買半斤花生,一來二往中臉上漸顯酡紅,不到一時半晌是不手拉着手告別的,好像是幾十年未謀面的老朋友。

茶館自是紅火。茶是土茶,碗是蓋碗,水是井水,壺是銅壺。老闆頭裹白帕,高喊:“茶來了!水來了!”音極亮極長。人自是熟人,圍坐一桌。有時也佐以酒、菜。龍門陣一撂一撂一搭一搭。直至日落,老街昏暗下來,如蹲在陰影裏的一頭老牛,人們才三三兩兩地爭着付了一角兩角的茶水錢,點上一支葉子菸,悠悠然消失在不同的來路上。老街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

在老街,理髮店是值得一去的。理髮師傅白白胖胖,老遠就衝你微笑。往可坐可靠可躺的專用木椅上一坐,師傅便將白圍裙抖得噗噗作響,然後圍上你的脖子,你只需說聲“平頭”、“光(去聲)頭”、“妹妹頭”之類的,便大可閉上眼睛美美的睡上一覺。師傅耐性極好,細細的剪,細細的梳,細細的修理;有時還伴有細細的談話。接下來是修面,刮鬍,先用熱烘烘的帕子往臉上一捂,然後塗上肥皂,師傅將刮鬍刀在牛皮上呼呼呼來回磨幾下,便開始耐心的修理你的汗毛、鬍子,那刮鬍刀在臉上走過的聲音極細膩、溫馨,令人慾睡。師傅一般此時不說話,目光隨着刀轉,不時摸摸刮過的地方看看是不是光滑。你只能聞到他均勻、帶有菸草味的氣息。接下來是掏耳,用楠竹精心製作的工具大大小小、長長短短一大把,像做手術一般,感覺卻極舒服,那快感讓人一輩子也忘不了。修剪完畢,師傅解去圍裙,用乾淨毛巾輕輕撣去你臉上、頸上、胸前的毛髮,並隨手遞給你一支不帶把的紙菸或一根長煙杆;當你站起來照照鏡子,撫撫頭髮,拍拍身上,走出店門時,你會感覺一身從未有過的輕鬆、輕快。

老街的戲臺也是讓人流連忘返的。它是由一廟子改建。琉璃瓦,飛檐斗拱,圓柱。金黃與大紅加上木頭的褐色,可以用上“輝煌”二字來形容。圓柱上可能有對聯,今已不見;臺沿的木板上刻滿了古代的車、馬、人,場面極爲壯觀,技法極爲精湛,令人歎爲觀止。廟頂的中央有一罈狀的陶器,是專鎮妖魔的(其實是鎮瓦防風的),頗爲神祕。據說是很值錢的文物,無人考證,遂成百年之謎。這座廟已被定爲縣級文物保護對象,鎮政府改建,也仍保留了其原始風貌。那年代,無電視,電影也極少,戲臺上便熱鬧非凡。川劇最多。只要鑼鼓一響,四鄉八里蜂擁而至,據說曾踩死過人。我們小孩只知道哪裏熱鬧就往哪裏湊,常混門票。先極亢奮,眼睛滿場子亂鑽,極盼戲演,如魯迅《社戲》中所寫,不久便厭倦了唱唱嗚嗚,倒在大人肩上睡着了(騎的馬馬肩,不然看不到)。迷糊醒來,已是月白風清,曉雞欲啼,山野氣息撲面而來。據說有小夥子借看戲搭拉上女孩子,還結了婚的。

戲臺出去,就是街尾,可以看見,籠繞老街的是四季蔥鬱的桔林(這裏曾是有名的桔鄉),再沿一條公路走,半里外便是小河,有巨大的因堤壩而形成的瀑布,有草坪,有淺灣,也偶有小漁船和三兩垂釣者。浣衣婦多是老街居民,一大清早,搗杵聲此起彼伏。老街的這些人和事,這些光和影,便隨着平靜的河水輕輕地流淌着,流淌到一個不知名的時間和地方去了。

我的懷念也如這綿綿的流水,流淌過一個悠長的下午。也許明天,也許三五若干年,隨着老街的老人們一個個相繼離去,老街將被抹去最後一絲氣息。那時,也許我們正爲新街的新生事物歡呼着,雀躍着,忙碌着,誰還會記起鋼筋水泥的叢林下掩埋着那些歷史、那些故事呢?

作者簡介:阿海,原名劉榮海,重慶市璧山區作協副主席、重慶市作協會員,出版詩集一部,作品散見於《星星詩刊》《散文家》《重慶晚報》《重慶農村報》《西南經濟日報》《重慶文學》《作家視野報》等刊物。

編輯:朱陽夏

責編:陳泰湧

審覈:萬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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