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好去處

文/徐華亮

有人說:男人不抽菸,枉自在人間。

我聽出來這是在罵我,我的底線是,你可以罵我不是人,但不能罵我不是男人。我從來不抽菸,以至於在抽菸的男人之中有一種自卑感。他們彼此發煙的時候,根本就當我不存在。煙在我眼前遞來遞去,打火機的火光照亮他們刀削般的輪廓,一縷青煙,在性感的胡茬上爬行,憂鬱、果決、堅強。而此刻,我卻像他們點燃的煙霧一樣飄渺,似乎並不具象地活在人間。由於不抽菸,他們說我是好男人,我咋覺得這好像也是在罵人。

我不抽菸,是因爲煙的危害,我也對煙味敏感,每次參加完聚會都要回去洗澡,全身換衣服。其實我對煙只是葉公好龍,在某些躲不脫的場合裝模作樣,最多一年抽兩支菸,上半年一支,下半年一支,以證明我全年都是男人。我點菸的時候動作瀟灑,因爲這動作我觀摩學習了很久。但我抽菸的姿勢並不性感,煙吸到口腔裏,都不往喉嚨裏吞,就直接漱口一樣吐出來,卻裝出一副搖頭晃腦欲仙欲死的樣子,但可惜他們一眼就能看穿我所有的虛僞和淺薄。

極少數女士抽菸,用紅色指甲的修長手指指腹夾了細細的煙,慢慢放到紅脣上,輕輕一吸,就像女妖一樣把人們的真魂吸了進去,又把魂放在高高的鼻尖上纏繞,嫋嫋婷婷,久久不散。

有一個詩人朋友說,煙是走累了頹廢的慵懶的駐留,說他欣賞煙形狀的百變,可以構成即時心情的圖案,快樂了就發散,憂愁了就瀰漫,感嘆歲月時就年輪一樣吐圈圈兒。我不認爲抽菸有啥好處,它不僅影響自己的健康,還污染空氣,危害他人。況且,你詩人好好喝酒就行了,抽什麼煙!你要看圈圈兒,點一盤蚊香是一樣的。

辛曉琪的歌《味道》裏:“我想念你的外套/想念你白色襪子……和手指淡淡菸草味道……”其實只有少數女人認爲男人身上的菸草味是一種氣質,而多數女人是反感抽菸的,會把男人的這種氣質趕往廁所,讓自卑的廁所也充滿“氣質”。這首歌寫得奇怪,把煙和襪子放在一起說,又讓人聯想起襪子的味道。

我覺得,煙,是一種含情脈脈帶毒的語言,挑逗着人與人、人與世界的某種情緒,它就像拋媚眼遞眼色,感覺不那麼具體,但又一切都包含在裏面,啥都沒有說,也啥都說了。

還有就是菸灰,慵懶而鬆散,有形又無形,以一種僞哲學的方式存在,它在人間留下墮落的身形,但又經不起拿捏,吹彈即破。

不知爲何,很多作家寫作的時候,旁邊的菸缸會有很多摁死的菸蒂,比如魯迅、巴金。魯迅去世前每天抽五十支菸,巴金的養生哲學是抽菸喝酒不鍛鍊。怪不得馬克·吐煙,不,吐溫說:差不多所有的作家都是癮君子。我不贊成!也有例外嘛,李敖!或許還有我。

話說煙“醒能使醉,醉能使醒,飢能使飽,飽能使飢”,這樣玄妙誇張的說法讓我懷疑煙有啥陰謀,想着深入虎穴,一探究竟,有朝一日,剿滅“毒巢”。於是在他們發煙的時候,主動伸手要了一支,他們一點都不意外,只是若無其事地看着我,似乎並不在意我內心的狐疑和盤算。

我點燃了下半年的那支菸,嫋嫋婷婷的煙霧向上攀升,繪成了幾個字:男人裝抽菸,枉自在人間。

頭天晚上,我給霧哥發微信,霧哥說,正喝酒呢。微信頭像迷離惝恍,眼神就像山城的迷霧。

第二天晚上我又跟霧哥發微信,霧哥說,正喝酒呢。微信頭像朝我噴出一口迷霧一樣的酒氣。

我回他:酒與文學,都是人生好去處。

然後,我們都留了同樣一個會心而猥瑣的笑臉。

這時我突然想到一句臺詞:喝醉了,就會失去成人的理性和虛僞。我覺得這就是很多人糾結於喝不喝的原因,因爲這是他們最怕失去的兩樣東西。而霧哥,則是無畏的,這正是他現在最想失去的東西。因爲霧哥是個真正的文人,理性與感性中,更喜歡感性;真誠與虛僞中,更熱愛真誠。

男人喜歡喝酒,是因爲想展示生活中的雄性,文人霧哥喜歡喝酒,則是因爲想展示生活中雄性的溫情。

喝了酒,酩酊的文字搖搖晃晃地飛越現實的籬牆,它們是多麼快樂……

當天地顛倒翻轉的時候,他就是行走在天空的上帝,一伸手,就能扶起多少跌倒的魂靈;而在大地,他又如同騎士堂·吉訶德,杜爾西內婭是他的情人,風車就是他一生的仇敵。

這時刻,迷離的醉眼看着命運的混亂,微笑着,一下猜透了命運的牌局……

我佩服霧哥文字泡酒醉蝦般的境界,我卻很少喝酒,所以我寫的文章大都理性而虛僞,缺少不管不顧捨我其誰的酒氣。但我也知道喝酒的好處,很多年前主持晚會,都要先喝二兩纔上去,感覺人要興奮一些,臺詞記得更熟。二兩酒恰到好處,一是可以保持在臺上的理性,說得更順溜;二是可以丟掉人前的虛僞,笑得更真誠。但多喝是不行的,記得有個來賓,喝多了上臺講話,站在臺上被明晃晃的大燈一照,就開始吐露真言:龜兒,啷個黑黢黢的喲,我看不見張總,我看不見王總,我啷個一個人都看不見喲?

古代很多文人都喜歡喝酒,江湖上喝酒排名前十的是李白、杜甫、蘇軾、白居易、李清照、陶淵明、范仲淹、曹操、顧炎武、王翰……這裏面居然還混進了一個女酒鬼,還有一個壞人。

古代喝死的人當中,排頭的還是李白,五代的王定保在《唐摭言》中說:“李白着宮錦袍,遊採石江中,傲然自得,旁若無人,因醉入水中捉月而死。”就是說李白在江上旅遊,喝醉了,很傲嬌,看見水裏面有個月亮,就跳下去捉,結果月亮被營救到了天上,李白卻遭淹死了。這讓大家很能接受,大家紛紛覺得詩仙就該是這種浪漫的死法;可惜詩聖杜甫不夠浪漫,他不是喝死的,而是邊喝邊喫的時候撐死的。

詩人喝酒的風氣被傳承了下來。現在的詩人很多也喜歡喝酒,我就是被一個喝迷糊了的詩人大哥發酒瘋拉進詩人羣裏的,由於我在羣裏的出身不正統,又沒有啥作品,所以從來不敢說話,又不好意思退出去,怕腳步聲引人注意,暴露我假詩人的身份。羣裏有一個女詩人經常發作,幾乎一兩天就要貼一首出來,好像從來就沒有清醒過,我都擔心這個人日常生活咋過,而且我懷疑她就是李清照。遙想本公子當年,同樣恍恍惚惚,才思泉湧,啥時候變成現在這副行屍走肉不自信的樣兒了?因爲沒喝酒麼?歲月啊,我那擋不住的才情和殺不死的溫柔呢?

最近看了幾首老外的詩,覺得好好的思想和意境,被翻譯喝醉了翻成了酒話,就連普希金的都沒放過,也不怕普希金爬起來跟他決鬥,或許我還是適合國產的海子顧城吧。很多年以前,我看世界的眼睛都是醉醺醺的,覺得萬物都在託我言情明志,就像我是《人鬼情未了》裏的靈媒奧塔。現在我精神倒是正常了,但世界看我的眼神卻是醉醺醺的,覺得我不喝酒不夠耿直。

第三天我沒再敢發微信,我怕霧哥又在喝酒,怕它的微信頭像又要對我進行霧化。

但我們都知道,酒與文學,都是人生好去處。

就在剛纔,我把剛寫好的《酒》微信鏈接發給霧哥,霧哥秒回:好,正喝酒呢,一會兒回家慢慢看……

有一個故事:父親喫完飯點上一支菸悠閒地靠在餐桌旁說:“飯後一支菸,快樂似神仙!”過會兒兒子也喫完了,端了一杯茶,也坐了過來,無意中說了句:“飯後一杯茶,神仙是我兒!”

這個故事說明了一個深刻的道理,茶比煙高級,茶是煙的爹,茶纔是人生好去處。

有時候說到對一個人的評價,會說到這個人煙酒茶三開。三開,就是通喫,接近於喫喝嫖賭抽的境界。

其實我這樣說茶是不妥的,“五毒”裏並沒有茶,所以茶是無辜的。但我納悶的是,煙和茶同爲樹葉子,爲啥地位品行卻如此不同。

我想,是不是茶與禪常常相伴,聽多了佛說,就有了禪意,自然比較清高。但是又覺得不完全如此,以前路邊的老蔭茶,兩分錢隨便喝,所以又感覺茶很市井。

爹每天去茶館,堅持幾十年了,把自己的日子一個個裝進蓋碗裏,衝上開水,自己品嚐,所以箇中滋味,他了然於胸。在他眼裏,人生如茶。

看來爹在市井之中也喝出了禪意。據說佛家把人一生的艱辛經歷濃縮於一壺茶水,頭道水渾濁,代表少年的迷茫;二道水青澀,代表青壯年的打拼;三道水甘醇,形容中年的收穫;四道水清淡,代表老年的退隱。正在喝四道水的爹,是不是正在清淡中努力地咂着回甜?

我的人生孤懸於蓋碗之外,卻仍能變化百味。所以我覺得一定是命運在悄悄泡我,不答應也得答應。或許生活就是一個大蓋碗,但我確定自己不是好茶葉,最多隻是想活得有一點味道的樹葉子。

有朋友對於茶研究很深,有次邀我去他工作室喝茶。工作室佈置得很有文化,書畫、古董、收來的清代木窗、拆房淘來的木樑等,處處體現了朋友的精緻。他還特意請了一個人來做茶道,在這樣的環境裏,我這不太會喝茶的人,也喝出了雅趣。有時品茶也像品紅酒,需要小口去酌,但也有不同,品茶品的是人生的靈魂,品酒品的是人生靈魂的寂寞。

……

我覺得自己是一個在菸酒茶邊緣徘徊的人,五毒俱無的我時時感到尚不如四道水的寡淡,由於對生活沉醉不夠,所以又咂不出回甜,連苦澀,都變得不夠過癮。所以我漸漸明白了一個道理,有時候生活的顆粒感,也是一種真實可貴的品質,自己或許也需要某種途徑,去直達生活的心靈,需要某種催化,來實現人生的聚變。

煙就算了!酒與茶,都是人生好去處……

編輯:朱陽夏

責編:陳泰湧

審覈:萬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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