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之後,陸奇的行程沿着美國東、西海岸交叉穿行,在哈佛、伯克利、斯坦福等高校間流動。他同那些比他晚出生二、三十年的學生探討能夠商業化的技術趨勢:AI、機器人、自動駕駛,將取材自奇績創壇年會的技術報告,投影進各高校禮堂的投屏。

這是他相當熟悉的場景。創辦奇績創壇之後,陸奇頻繁以創業導師的身份出現在國內各大高校,爲了見到他一面,不乏有人從外地專門趕來。相比奇績能給到的錢,他們更看重的是陸奇這個人,“如果能請到陸奇做co-founder,之後融資就比較方便了”。

陸奇的名氣在美國繼續,只是,就業取代創業,成爲提問環節最熱門的話題。

這也正常。當下的硅谷正處在大規模裁員的動盪之中,微軟、亞馬遜Meta……叫得上名字、叫不上名字的公司都忙着降本增效。華人工程師,又似乎是處在裁員風暴中心的羣體,至少從被裁人員在社交網絡上的討伐來看是這樣——他們抨擊裁員集中在華人羣體,很少裁印度裔和白人。

新形勢之下,就業顯得更爲緊迫和重要。前兩年流行的問法是同時拿到A廠和B廠的offer,要怎麼選?近期盛行的提問方式變成:歸國還是留在硅谷?在硅谷可以去哪裏?當問題落到陸奇的話筒邊,他的回答是:現在最好的工作有兩個,一是自己創業,另外一個就是加入Open AI。

即使對於國內用戶,這個名字也不陌生。Open AI 旗下的ChatGPT,正在全球刷屏,順便掀起一場新的人工智能熱潮。有人甚至斷言,新的工業革命已經到來。

“革命”的說法尚有存疑,但人工智能正在成爲目前爲數不多能夠打破界限凝聚共識的賽道。比爾·蓋茨說,ChatGPT讓他看到了圖形交互界面以來最重要的技術進步。黃仁勳說:“生成式 AI 是一種新型的計算機,我們可以用人類語言進行編程,任何人都可以命令計算機來解決問題。”他甚至還提煉個很有傳播度的小標題:AI迎來iPhone時刻。

久未露面的馬雲也在最近談起了ChatGPT,儘管他依然站在人類的一方,認爲機器只有“芯”,而人有“心”,但他對人工智能的關注,已經充分證明了它的熱度。至於陸奇的關注,就再正常不過了。僅僅是他創辦的奇績創壇,就在3年裏投了95個人工智能項目。

不過,在美國高校的教室裏,陸奇建議學生去Open AI,卻沒有推薦他們去微軟——他的老東家。

憑藉投資Open AI,微軟一改在移動生態全軍覆沒的弱勢,在人工智能的新時代裏支棱起來。集成Open AI技術的新Bing,近一個月在全球應用市場的下載量暴增8倍。這還是在新Bing處在內測階段,沒有向所有用戶開放的情況下。

進擊的Bing已經讓其他以搜索爲商業框架的企業,倍感緊張。處於守擂地位的谷歌,緊隨其後在巴黎發佈會上展示了對話式AI Bard,遺憾的是,因爲答錯問題,市值浮降千億美金。畢竟,Bard是由谷歌CEO桑達爾·皮查伊親自帶隊研發的重磅產品,他還在內部信中號召8萬谷歌員工參與反饋,不料首秀就遭遇輕度翻車。

百度——陸奇的上一位前東家,也推出對標 ChatGPT的產品“文心一言”。儘管它沒有復刻對手出道即巔峯的效果,但從李彥宏親自帶隊研發的團隊配置來看,百度的決心足夠堅定。

可惜,文心一言的發佈會上沒有陸奇,新Bing的榮光也與他沒有直接關係。無論是從技術能力、眼界還是人脈資源,陸奇都應該可以成爲AI進程中舉足輕重的人物。但一個人所能取得的成就高度,從來都是與時運相關的。如果沒有踩中節奏,即便是天才,也只能默默忍受命運的愚弄。

陸奇曾經被稱爲“硅谷最有權勢的華人高管”。他在硅谷18年的職業生涯,可以簡單概括爲:在不同的企業,同谷歌競爭。前十年是雅虎,後八年是微軟。近期在搜索市場存在感暴漲的Bing,就是陸奇帶團隊做起來的產品。2008年,陸奇加入微軟,重塑了微軟的搜索業務,推出Bing搜索替代原先的Live Serch。

2013年7月,時任CEO鮑爾默領導微軟進行了公司史上最大的業務重組,原有的8大產品部門合併爲4個:操作系統(OSG)、應用軟件(ASG)、服務器(C+E)和硬件(WDG)。

陸奇就是在這次重組中成爲微軟“四大天王”之一,負責整個應用軟件部門,掌管Office、Bing、Skype等一系列重要產品,此後他又坐上全球執行副總裁的位子,成爲美國科技行業擔任最高管理職位的華人。

職位只是證明能力的諸多要素之一,相比之下,理念更能穿越週期。比如陸奇在微軟期間提出的“對話即平臺”概念,即手機裏沒有任何APP,只有服務和助手。用戶可以使用語音,作爲更自然的人機互動方式。即使站在當下,這依然是對科技趨勢的精準判斷,至少在GPT模型中,出圈的產品和應用場景是以對話形式呈現的。

但回到2016年,即使陸奇在微軟 Build 2016開發者大會上宣佈“今天,我們終於具備了對話即平臺的條件”——誕生兩年的微軟小冰已經擁有數千萬用戶,累計對話超過200億次,積攢了龐大的數據量,但回到現實,微軟其實並沒有拿到什麼移動互聯網時代的船票,它嘗試過和摩托羅拉合作,用他們的硬件+微軟的軟件去做,沒做成,最後買下諾基亞,也沒有找到更合適承載的產品形態。

在硅谷,語音互動不是新鮮事兒。2009年,微軟就在Win 7 操作系統裏集成了語音功能,隨後,谷歌、蘋果都推出了自己的語音搜索產品。但是,這些產品都沒有真正打開市場,直到亞馬遜找到智能音響的互動形式,才掀起互聯網大廠的“百箱大戰”,而這些熱鬧,與陸奇、Bing都沒有什麼關係。

陸奇真正進入中文媒體視野,是在2017年1月28日,那是他加入百度後的第一次亮相。在百度的“青玉案”會議室,身穿藍白花色T恤的李彥宏,和一身Polo衫牛仔褲打扮的陸奇並肩而坐,回應十幾位記者對陸奇加盟百度的種種好奇。

那是中國對人工智能概念十分上頭的年份。阿爾法狗在2016年擊敗世界圍棋冠軍李世石,在全球掀起一波人工智能的熱潮。據CB Insights 數據,中國AI領域初創公司融資金額在2017年首次超越美國,位居世界第一。人工智能概念首次寫進政府工作報告,馬化騰、李彥宏、雷軍等兩會代表,在提案中均有提到人工智能。

陸奇是在中國科技圈對人工智能十分渴求的情況下回國的。比爾·蓋茨再三挽留他,說百度給的條件,微軟都可以給。陸奇的回答是:你沒法給我中國。

陸奇想爲中國的AI發展盡一份力。他說選擇百度是看中技術,也看中百度在商業化、變現場景下的積累。他也爲百度帶來了新故事。陸奇加入後,對百度的業務線進行了重新梳理,主導整合建立了三大與AI相關的事業部:百度智能駕駛事業羣組(IDG)、百度AI技術平臺體系(AIG)、以及智能生活事業羣組(SLG)。此外,他還主導推出對話式AI操作系統DuerOS、自動駕駛阿波羅,讓百度的AI產品初步清晰。

作爲職業經理人的陸奇,在可能是最適合他的中國互聯網公司裏,積累了更多的好名聲。

只是,人工智能的發展從來都具備極強的週期性,它往往因爲一項令人激動的技術進展而激起聲浪,又總會因爲商業化進程的遲緩,緩緩入冬。執着於AI的百度,持續向外界展示着自己的技術基因與決心,但奈何,它還無力改變整個行業的規律。何況,當時它還沒有在移動互聯網站穩,同字節跳動之間的信息流競爭,也牽扯了極大精力。

陸奇的後廠村時光並未長久。2018年7月,陸奇卸任百度集團總裁兼首席運營官,百度股價應聲下跌,資本市場對百度AI業務的前景表達了直接擔憂。

時隔7年,技術和資本又一次爭相湧向AI賽道。

跟AI沾不上關係的王慧文,結束退休生活,趕忙着加入進來,自帶資金、肉身入股,下場組局。跟AI打了近40年交道的李開復,也宣佈親自籌組Project Al 2.0。被媒體投票希望做中國版ChatGPT的王小川,已經成立AI企業。出門問問CEO李志飛、前亞馬遜首席科學家李沐,均先後發聲想要打造中國版Open AI或ChatGPT。

AI浪潮的新一輪爆發,讓過去幾年在技術趨勢中搖擺、彷徨中的大廠和大佬,找到了新航道。但這其中,並沒有傳出陸奇的聲音。

他與 Open AI的距離,很近,也很遠。

除去本身在人工智能方面的多年積累,他在硅谷乃至全球科技圈建立的人脈中,不乏長期關注人工智能的影響力人物,比如比爾·蓋茨、馬斯克等。他跟Open AI的前CEO Sam Altman 也相識多年,私交匪淺。

但對比他的個人成就與技術趨勢不難發現,在那些改變潮流方向的關鍵節點面前,他要麼有點早,要麼有點晚,要麼就是錯過一家企業與時代契合的黃金期。他在移動搜索興起的時候去了微軟,而當時的微軟與谷歌基本不在一個量級。他選擇用音箱呈現“對話即平臺”的理念,又落在了亞馬遜後面。

從任何脈絡看,陸奇都站在離創造出“Open AI”很近的位置,卻始終差一口氣。明明很近,又始終沒有真正夠到,最大限度地發揮出個人才華,這種遺憾,可能也是最遠的距離。

但62歲的陸奇依然在路上。他不止一次公開表態,“我們看好中國技術的創新生態和投資環境,未來一定會有越來越多的機會”。過往的從業經歷——包括那些錯過的遺憾,都可以變成如今創業導師身份的加持。

而AI發展的豐水期,每隔幾年便會出現,這意味着投身入局的機會永遠都存在。

中國第一波AI浪潮,起始於2012年,深度學習取得運用AlexNet和Dropout處理ImageNet的突破後,市場上陸續出現AI創業者,以人臉識別起家的商湯、曠視等公司被資本市場熱捧。清華“姚班”學生是該領域的熱門人選,曠視科技的聯合創始人印奇、唐文斌與楊沐,均來自姚班。

明星創業者陸續嶄露頭角,源源不斷帶來新話題,但這一時期,AI並沒在資本市場掀起多少水花。細看AI技術的應用方向:人臉識別,視頻監控、AR交互等等,基本都可以歸類爲to B業務,不屬於資本喜歡的面向C端的大衆產品。

改變發生在2016年。谷歌AlphaGo同韓國選手李世石的世紀對弈,將AI推上風口。商湯科技創始人湯曉鷗曾如此形容,“這盤棋下完之後,人工智能就不需要我們解釋了,大家忽然都明白了。”幸福來得太快,AI 四小龍之一的依圖科技創始人朱瓏,曾經這樣形容被資本追捧的場景:“AlphaGo之後,我們從3月份開始融資,4月份(估值)可以加一億美金,5月份可以再加一億美金,6月份可以再加一億美金上去。我什麼都沒幹,就可以這樣。”

資本撒錢,將場子熱了起來。一些行業領袖的輸出的觀點,將科技圈帶進“人工智能爆發前夜”的夢想裏。比如,當時李開復的觀點,一定程度上可以代表科技界對AI的看法:人工智能將是中國引領全球最好的機遇,因爲中國不僅政策相對開放,還擁有人工智能發展的關鍵——海量數據。

行業嗨起來的重要標誌之一就是估值瘋漲。李開復形容那個時代,“有三個AI專家就能估值7億”。市場有疑惑的聲音,比如AI泡沫是不是太大?這些公司怎麼掙錢?但資本顧不上,錯失風口的恐懼戰勝了商業的理性思考。

當資本累計在中國AI領域砸入2200多億元后,迎來的結果卻是,AI四小龍相繼進入了美國商務部的“實體清單”。AI商業帝國的夢想還遙不可及,鐐銬已經秀出了冷酷的金屬光芒。

第一波人工智能爆發草草收場,從那之後,圍繞AI企業的關鍵詞變成了“融資困難”、“裁員”、“商業模式不清晰”,人工智能行業成了被快速吹起、又被迅速戳破的泡沫。很多投資機構表示不再看AI賽道,像極了熱戀情侶慘淡分手時的場景。

當中國AI行業進入暗夜,曙光卻照進了硅谷。

谷歌科學家提出的Transformer(變形金剛)的深度學習模型,在自然語言處理(NLP)領域,相比之前的循環神經網絡(RNN)效率極大提升。硅谷頂流Open AI基於Transformer模型,推出GPT模型,一路迭代到GPT-4。推出爆紅產品ChatGPT,將人工智能在處理數據、信息上的優勢,提升到提供用戶知識和洞見,C端被點燃。

區別於此前的任何一場AI浪潮,這一次,普通用戶可能感受到人工智能的魅力與威力。它能對話、能寫劇本、能畫圖、能設計,不少從事專業工作的人士開始擔心自己的工作被AI取代——像極了這兩年在風聲中等待裁員的社畜。

在人工智能還堪稱智障的年代裏,人類就早早建立了對人工智能過度進化的警惕,類似主題的影視作品已經自成一派,從電影《HER》到電視劇《西部世界》,本質上探討的都是人工智能對人類社會的反噬。激進如馬斯克,也在去年12月時預警:Open AI開發的ChatGPT“好得嚇人,我們離強大到危險的人工智能不遠了。”

硅谷在繼續扮演着推手的角色。新一輪的技術競賽正在狂飆,谷歌、Meta、英偉達、Adobe等企業,卷向AI大模型,爭先召開發佈會,新產品密集亮相。沉寂已久的中國創投圈,終於等到具有共識的風口,大規模集成式AI成爲互聯網全村的希望。一批中年創業者奮力投入其中,希望就此找尋到退休前的最後一站。

對於一些人而言,這或許也是爲理想一擲千金的最後機會。

李開復已經從教練變成創業者。他最近在朋友圈發文正式宣佈,正在親自籌組Project Al 2.0,一個致力打造Al 2.0全新平臺和Al-first生產力應用的全球化公司。Project Al 2.0的資金、算力陸續到位,新公司期權由新團隊絕對主導。

從美團退休的王慧文,在區塊鏈、幣圈流連過後,也投向了AI領域。新公司投資5000萬美金,估值2億。兩位聯創的真實姓名還不方便透露。他已經急吼吼地在即刻廣發英雄帖,誠邀產品經理共創AGI時代。再創業的王慧文,不做王興的副手,反過來,王興做了王慧文的名譽董事。他以個人身份參股王慧文的AI創業公司,並出任董事。微信配圖是讓人猜不出什麼意思的“3425839”。

這輪下場創業者中,很多人已經財富自由、深藏功與名。但他們曾經的成就,大多得益於選中了好的公司、好的合作伙伴。此刻,他們所渴望的,是一場真正屬於自己的轟轟烈烈——就像當年創辦小米的雷軍一樣。

雷軍在37歲帶領金山上市之後,就體驗到了財務自由的另一面:無趣。他當了幾年天使投資人,當年選中的很多公司後來都上市成功。但這些數字無法讓大學時候就沉迷《硅谷之火》的雷軍真正滿足,於是,他抓住移動互聯網的窗口,就着影響全世界的夢想,喝下了那碗小米粥。

ChatGPT爆火之後,王小川在微博上說,Open AI的成功,首先是技術理想主義的勝利。中國需要自己的Open AI,就需要技術理想主義。

當年的雷軍,如今再創業的王慧文、王小川、李開復等人,這羣創業者都走過了爲金錢而努力的階段。他們擔心自己會錯失參與下一個行業大趨勢的機遇,想要在退休前,完成“The next big thing!”。這批新湧進AI賽道的創業者,最充沛的動力是理想,以及可以爲之服務的資源。

陸奇曾經說:“如果你想真正大規模改變世界,那你必須是這個企業的創始人,否則你永遠受限於你的僱主”。

作爲僱員的陸奇,是優秀到接近完美的。他的加入與離開,曾經給百度帶來過數十億美元的市值變動。從百度離開加入YC時,YC在公告中給予他的肯定是“Qi代表了我們的價值觀”。更早些時候,時任微軟CEO的鮑爾默評價他是“業界非常罕見的奇才”。他是科技公司裏足夠重要的人物,成爲創業導師後,也具備足夠的召喚力。

如今,就要看陸奇如何選擇了。當年他回國時,市場對人工智能產品的期待略顯懸浮,而這一輪AI浪潮,更像是中國創投市場鮮有的理想主義時刻。陸奇,華人科技圈爲數不多適合牽頭做大規模集成式AI產品的人,還有親自“大規模改變世界”的衝動嗎?他會不會再“向前一步”?

責任編輯:劉萬里 SF014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