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火炮场

文/勾琴兰

翻过一页一页的日子,一年就到了头。在外漂泊的游子最大的慰藉,莫过于过年时有那么几天可以放松自己,暂停征程,投入到故乡和亲人的怀抱。

回家过年最令我心驰神往的除了和家人团聚,还喜欢除夕那天去赶“火炮场”。农村不像城里天天都有街市,想买什么随时都可以。农村只有赶场天才有各种齐备的商品流通,赶场天也就是约定俗成的固定日子,有的是赶三、六、九,有的是赶一、四、七,还有的赶双数,有的赶单数。所谓“火炮场”,就是每个乡镇街市都把除夕那天,作为一年中最后一次也是最热闹的一次赶集日。我猜最初是为了方便人们在除夕那天购置过年时所需的“火炮”等爆竹,后来顺便流通点其他货品,大概“火炮场”就因此得名。

记忆中的“火炮场”,热闹得很!

人,到处是人。到了除夕这天,人们早早起床,天一亮就出发。为了购置腊月里还没有备齐的年货,或者为团年饭准备新鲜的食材,人们急急忙忙从四面八方往街上纷至沓来,就像许多条小溪里的水花朝盆地中的一个湖泊汇聚一样。记得小时候由于我家离集市太远,父亲常常领着我天不亮就打着火把,背着一个他亲手编的竹背篓,在山间的树林里穿梭。我怀揣着过年的美好愿望,跟着父亲小心翼翼地走着,渐渐地天就亮了,好像天是被我们的脚步声惊醒的。小溪在山间淌着淌着,溪流里的水就多了,正如赶集的人走着走着,就三五成群,浩浩荡荡。尤其是到了场口,买鸡、鸭、蛋的商贩热情地接下人们的背篓。看似好心,实则处处计算着利润。然而贫苦的农民全年就靠卖点鸡鸭蛋来补贴家用,早已识破贩子的套路,他们也不是好哄骗的。于是双方讨价还价,你拉我拽,远远望去,这里一堆人那里一群人,好不热闹。

走进场口,狭窄的街道被两旁低矮的土木结构的门市挤压着,门市上头的房屋高低错落如犬齿般排列着。赶场的人走在街道上,就像走在时间的缝隙里。你推着我,我挤着你,一不小心就会踩到别人的脚后跟。有的在街道中央走上走下,到处张望,寻找自己的采购目标;有的从供销社的大门走进走出,面露喜色,大概已经买到了自己心仪的物品;有的站立在竹篾编织的简易摊位前精心挑选,有时商客双方为五毛钱,争得面红耳赤;有的在街上遇到了许久不见的亲戚或同村的友人必定会停下来,拉一段家长里短。因此,街道上、台阶上、屋檐下、门市里、转角处,到处都是人。

最热闹的地方要数卖烟花爆竹的摊位,大人小孩都喜欢这里,每个烟花爆竹摊位都被围得水泄不通。大人们要在“火炮场”这天购买足够的鞭炮回家,按照家乡的风俗,会在除夕晚上、正月初一早上以放鞭炮烧纸钱的方式,祭祀祖先以表家族的兴旺和对来年的美好期许。所以这个小小的摊位承载的不仅仅是烟花爆竹,香烛纸钱,更是承载着农村人被苦难生活淘洗后依然乐观的心态和传统孝道。而摊位上的擦擦炮、冲天炮这些小玩意儿,对于小朋友来说多么具有吸引力啊!小时候这里总是如磁石一般吸附着我的眼睛。尤其是看到那些淘气的男孩儿拿出一根小擦炮, 把红色的火药头对准包装皮上黑色的磷轻轻一划,擦炮立刻就冒出白色的烟雾,小朋友的快乐也被点燃了,于是男孩儿迅速扔出老远,“嘭”——擦炮就奋力爆炸了,此时我的心里也痒痒的。我从小看似乖巧内向,但内心里也住着个小男孩的性格,心想要是我也能点燃一颗,想必那突如其来的爆炸声衍生出来的刺激与快乐,或许会传遍我的全身,传遍我的整个童年。遗憾的是直到我人到中年,也未真正体验过一次。冲天炮对我来说,也是我无法企及的梦。同院子的小伙伴—霞的父母,每年都会给她买一大把冲天炮,而我只能站在自家门前,看着他们一家人举着长长的炮杆,幸福与欢笑就像灿烂的烟花一样,在除夕的夜空燃烧绽放。而我也自知拮据的家庭无法满足这个奢望,所以只能站在幸福的边缘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愿望,跟着燃尽的烟花一起消散在黑暗里。敏感的父亲大概也猜出了我小小的心思,每次买完祭祀用品,就迅速拉着我走开,好像在这里多待一分钟,就会让我在欲望的火中多煎熬一分钟。作为父亲,他懂得怎样保护自己的孩子。

中国人喜欢热闹。按照惯例,“火炮场”这天街市上都要进行欢天喜地的舞狮表演,这是长盛不衰,历代相传的传统习俗。舞狮被认为是驱邪避害的吉祥瑞物,春节这种喜庆的节日怎能少得了它的助兴呢?只见舞狮队伍中走在最前头的是一个手拿葵扇,样貌可爱的大头佛,它故意做出一些憨态夸张的动作表达各种滑稽搞笑的情节,引得观众哈哈大笑。同时,通过葵扇的前后左右扇动来引导紧跟在后面的狮子亦步亦趋、慢慢前行。狮子是由两个人合作表演,一人舞头,一人舞尾。狮子在"大头佛"的引导下,有节奏地踩着鼓点,表演腾翻、扑跌、跳跃、登高、朝拜等动作,与真狮子神形兼似,欢腾跳跃,为除夕平添了许多喜庆和热闹。走在队伍最后的是锣鼓队,大鼓、小鼓以及铜锣击出响亮、愉快的声音,不仅为大头佛和狮子提供行动的节奏,也似乎告诉人们,这一年贫穷困苦岁月里的挣扎已经结束,祝福人们春节快乐,来年定会风调雨顺。我想火炮场会有这么多人挤着、拥着,吵着、嚷着都要来参加,最大的原因就是想来观看舞狮,同时用这种方式总结这一年的生活。有一次,父亲拉着我观看舞狮,一不小心我和父亲牵住的手就被喧闹的锣鼓声扯开了,我那小小的身体很快就被拥挤的人群淹没了。不知过了多久,父亲才挤着人群找到我,把我从恐惧与无助中解救出来。

除了拥挤的人群,街上还有各种各样的小摊。水果摊、副食摊、面食摊、蔬菜摊、猪肉摊、鞋袜摊、服装摊、烟花爆竹摊、山水字画春联摊,锅碗瓢盆厨具摊,所有农民过年所需的物品,“火炮场”都能提供,每一个摊位上都散发着一股喜气的年味。

说到年味,火炮场上最重的年味是各种声音。人们的说话声、叫卖声、讨价还价声,锣鼓声、欢笑声、亲友见面互道“过闹热年”的祝福声越来越响,渐渐飘上云霄,越飘越远。小小的街道,怀抱着所有的商贩和赶场人;而鼎沸的声音又包裹着小小的街道,然后像一阵风,让赶场人把除夕的快乐送回千家万户。

记得十二岁那年,父亲的病越来越重,他已无法火速去赶“火炮场”,于是这个任务就交了给我。在家里,父亲为我列好清单,我就像个小小的飞毛腿,背着父亲专门为我编的漂亮的小背篓,去卖了母亲攒了大半个月的鸡蛋,加上父亲交给我的一小叠皱巴巴的零钱,买了一大背过年当天要用的香烛钱纸和火炮,以及面条、瓜子、花生,和正月走亲戚要用的水果糖。父亲教我提前计算好有几家亲戚,按每家送两包糖去购买,现在想想那时的亲情是多么纯净而真实呀,几块钱一包的水果糖就可以将亲情维持一年又一年。我还自作主张买了半斤抄手皮和瘦肉回家。买的时候喜气洋洋,回家的路上却越背越重,感觉越走越远,尤其是走到山林间的那段路,越走越害怕。我在那年的火炮场第一次隐隐约约感受到了成人世界里的生活道理。那次过年,我们家第一次吃到抄手,是我站在馆子外面偷偷学会的。

曾几何时,小小的街道是一座堆叠乡愁的城。而今的火炮场依旧很热闹,街还是那条街,但街上的面貌早已焕然一新,街道很宽,两旁的土木房屋被钢筋水泥替代,马路上车来车往,一切都那么井然有序,干净整洁,却总让人觉得缺少点什么。人已不完全是原来的人了,原来的老人大都像我的父亲一样守候在自己热爱了一生的土地里,已无法参加“火炮场”这个盛会了。原来的中年人,现在走在街上已是老者。而一群当年在街上最活跃的小孩子,而今已为中年人,他们常年在外,像战士一样各自奔赴在自己的战场上。每每深夜,独自悄吟“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生活编出许多条绳结,牢牢地拴住游子的心,让他们变成失去故乡的人。只有等到过年的时候,春节这个浓重的传统节日,才会战胜生活的枷锁,把这部分被掳走的人从城市中解救回来。他们一旦得到解救,就会用力地放肆地去爱,去亲近,去弥补。“火炮场”是他们一定要打卡的地方,烟花爆竹依然是他们想要一捆一捆地买回家,准备热热闹闹过大年的心爱之物。街上所有的旧物、声音、气味都像烟花一样拨动他们的每一根神经。他们会把攒了一年的乡愁重重叠叠地堆放在街道的上空,任其随着流云飘荡,顺着风儿幻化。

现在,平日里冷清的农村街市在除夕这天的“火炮场”上又会活回来,归家游子的心既温暖又柔软。

作者简介:勾琴兰,女,80后。偶尔写点文字,以寄正在远逝的童年和故乡。

编辑:朱阳夏

责编:陈泰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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