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信年代

文/徐華亮

偶爾整理舊物,找到一紙盒以前的信件,泛着黴味的紙香,大都是讀書時和幾個好友間的信件,以及北方親人的家書。

小時候我經常寫信,喜歡在略帶寒意的夜晚,坐在橘黃色檯燈下,輕輕鋪開信紙的感覺,筆尖在空白的暗格上自由地行走,心中滿是溫暖流淌的情感和思緒。當然,我也特別享受到街口郵局寄信,用櫃檯上那支細繩拴着的筆寫了信封,糨糊細細貼了郵票,封口前檢查一遍有無遺漏,把信投入郵筒的瞬間,心便走在路上,此後好一陣,都是對回信興奮的期盼。那種感覺,比現在等快遞要清爽得多。

那個時候,筆是重要的工具,同學間生日相贈重禮也主要是筆。一隻順手的筆,就像是天天相見的夥伴,陪着成長。玩筆有了境界,竟故意把筆尖用鉗子夾彎,覺得能寫出書法般大氣的字。

那時候天空澄潔,翩飛着往復的書信,像鴻雁一樣的候鳥,傳遞着異地冬春的消息。一封家書,就足以瞬間融冰化雪,擊碎所有人僵硬的矜持和自負。

說起書信,不得不說到情書,那是青春期最主要的遊戲。不過必須承認失敗,我沒收到過情書,想寫也沒人願收。而同學們可是從初中開始,就互寫紙條暗送秋波了。可能是萌動期主要不看氣質,加之我發育較晚,初三時個子也小,坐前兩排,同桌的女同學都比我高一截。當然我也不是最矮小的,班上還有個最矮小的男生,被巍峨的女數學課代表取了個外號,叫。大家沒怎麼注意地平線以下還有我們這種生物,即使看到了,也萬萬沒想到這種生物也敢有啥想法,所以散發着熱浪的情書秋波都直接從上空嗖嗖飄過了,沒灑下一滴雨露。唉,如果女同學們當初能預見我後來此般高大優雅玉樹臨風色藝雙全,我可能早就像《香水》裏的格雷諾耶,被那幫如狼似虎的女人們撕扯着喫了吧。真遺憾,浪費了我多少青春歡暢的時辰,不過好在她們倒是一點沒耽誤。當然,同學們也沒有預料到後來也變成了,自己開了公司,最後逆襲娶了巍峨的數學課代表。

不是每個人都會寫情書。班上有個大眼睛女生,被小眼睛的夏軍打哭了,夏軍的媽媽是學校老師,因爲女生成績好,專門安排夏軍跟女生同桌。不知怎的,有天晚自習夏軍突然無緣無故地在女生胳臂上重重打了一定坨(方言,意同拳頭)。之前,夏軍還喜歡藏大眼睛女生的作業,把女生的橡皮擦捏在手心,讓女生自己拿,手掰都掰不開。後來女生家長來學校要求換位置,換到了我旁邊。夏軍從此像被抽走了靈魂,蔫了一大截,而我的靈魂卻被注入了張牙舞爪的活力。夏軍語文不好,寫情書困難,所以忍不住用定坨來表達,打得越重,喜歡越深,至於爲什麼會突然動手,是因爲感情積鬱沒憋住爆發得突然。我雖然也喜歡大眼睛女生,語文也好,寫得出來情書,但又擔心大眼睛看不見我,便沒有勇氣揮出愛的定坨。

人生很多事情總是陰錯陽差,如果女生們當年知道找你茬的男生其實是喜歡你的話,會不會就不哭了呢?估計答案是否定的,那時疼是真疼,哭是真哭,沒那麼早醒,更不知道定坨的珍貴,倒是後來成熟了,可能才越來越多了討打的想法。

說到情書還有更多雞血亢奮的劇情,記得剛到單位時,有個比我大的哥們兒,有堂·吉訶德一樣無敵的幻想,當時爲了追一個姑娘,時常灌了酒寫情詩,還經常派一個小兄弟潛伏到姑娘家門口堵人,替他送信送花。後來,姑娘終於被大哥的浪漫主義情懷嚇壞了,壯着膽子嫁給了他。但可惜後來劇情由雞血反轉爲了狗血,兒女情長,英雄氣短,大哥沒能愛情事業雙豐收,而由於勤勉踏實,負責送信送花的“桑丘”後來被組織提拔爲了“堂·吉訶德”的領導。

除了忙亂,還有溫馨。聽一個教師朋友說過,以前收到過一封開天窗的信,一看地址,就想起那個回原籍中考的清秀的青海男孩,看完信的內容,不禁微笑,原來那個男孩在信封裏夾帶了黃河邊上撿來的石頭,他把自認爲很寶貝的石頭慎重地裝入信封,無限遐想着老師收到石頭後的驚喜……

之所以現在對書信有了懷舊,是因爲書信時代已不復存在。就像很多年前信鴿消亡一樣,如今只能在滋補湯裏看到了。至於偶見琅琊閣裏的那幾只,其實都是演藝圈裏裝純的菜鴿。還有那霸氣側漏的響箭,更是靖哥哥射鵰之後,再無人引弓。

如今,我們都不再寫信。電腦和鍵盤代替了紙筆,網絡重新格式化了世界,伊妹兒、扣扣、微信和抖音霸屏生活,傳遞着即時的信息,僞裝着你美拍的顏值,也出賣着你素顏的靈魂,讓你的小清新和文藝範兒在物化的現實面前幾經掙扎,仍噼裏啪啦碎落一地。我們在朋友圈裏集體圍觀着別人的生活,卻又同時成爲他人意淫的對象。我們的人格搖搖欲墜,自由迷失了方向,人們在傳染中異變,成爲經濟的走狗,淪爲科技的奴隸。

在這個時代,粗暴的快捷和毫無隱私的直接讓我紊亂,我開始厭倦那撲面而來讓人窒息的謠言和真相,常常背身躲回到記憶中取暖,不管有過怎樣的得失,因爲已經在歲月中沉澱和達成新平衡,所以記憶纔是現實最可靠的安全屋。在這裏,我又可以安靜下來,梳理根鬚,慵懶滋長,不知不覺又想起那綠色的郵筒,和伸向遠方的郵路,以及那慢得悠長卻幸福的等待。

於是,日後每每看到郵筒,我都會頃刻瓦解和柔軟。記得在布達拉宮旁邊,有一個天上西藏的郵局,綠色的郵筒站在門口臺階上,昂着頭很驕傲的樣子。也難怪,人家是地球上站得最高的郵筒之一,只負責傳遞來自天上的信息,也附贈着旁邊布達拉宮撒落的慈恩和神意。

還有烏鎮的清晨,老郵局前的那個郵筒,佇立在空寂的老街上,像一個穿過歲月的長者,耳朵已聽不清崑腔咿咿呀呀的唱唸和烏篷船吱吱呀呀的搖曳,卻仍緘守着江南煙雨裏明明滅滅來來去去的人生冷暖。前不久在鼓浪嶼碼頭,一上岸就看見了老宅旁的綠色郵筒,這裏離臺灣很近,它自然心知肚明,潮起潮落裏,藏着幾多悲歡離合的舊事。

書信年代,已經久遠,那般唯美溫馨,又如民國時教育的興盛,國學精緻,傳統光大,散發的人文氣息混合着書香,是幾千年來文化舌尖上橄欖的味道,歷咂彌甜,回味綿長。記憶,又如塞進信封裏的寶貝石頭,我們認爲很重要,但未來得到的,或許只是一個帶着溫馨和遺憾的窟窿。

雖然,我寫這篇短文時,沒有用紙筆,但我此刻的敲擊,依然如時代良心的叩問:我們失去了什麼?我們得到了什麼?我們還將失去什麼?我們如何記憶一種記憶?我們如何保存一種存在?

其實,每個年代都會因疲憊而悄悄退隱,扔下我們孤獨地站在未知的路口。回望如水,前程似夢,更深露重,天冷加衣,山高路遠,各自珍重!這就是我,寫給你的書信。

此致

敬禮!

華亮於冬夜

編輯:朱陽夏

責編:陳泰湧

審覈:萬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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